江镇把请帖往桌上一推,指节在木头上叩出轻响:“克里斯汀娜小姐,我救罗伊斯先生,是要拆穿剥皮的血契阵,不是图什么彩头。”
克里斯汀娜刚走到门口的脚步顿住,转身时耳坠上的鸽血石撞出脆响。
她盯着江镇漫不经心的神态,喉结动了动:“三少爷是嫌我不够资格?”
“哪能呢。”江镇扯了扯领口,玉牌在锁骨下硌得生疼,“你父亲中了剥皮的血咒,现在最要紧的是找到祭坛位置——”
“所以你要我用身子换消息?”克里斯汀娜突然拔高声音,眼眶迅速红了,“我知道圣凯因家讲究清誉,可我父亲躺在床上咳血的时候,罗伊斯家的账房被烧了,护院被砍了手,连老管家都……”她猛地攥紧帕子,指节泛白,“除了这个,我还能拿什么赌?”
贝尔蒙德蹲在窗台上晃着小短腿,布熊被她揉得歪鼻子斜眼:“哥哥明明昨天还说,克里斯汀娜小姐的马车轱辘沾着血,像小蛇爬——”
“贝尔蒙德!”江镇瞪了小丫头一眼,转头却见克里斯汀娜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湿哒哒的影子。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语气太轻,像在茶会上聊天气,而不是谈生死。
“我是说……”他往前半步,试图解释,“血契阵需要活祭,你父亲是饵,剥皮要的是圣凯因家的善名当引子。我去赌局,是要揪出他藏在骰子里的符咒。”
“所以你不需要我?”克里斯汀娜后退一步,后腰抵在画架上,调色盘“当啷”掉在地上。
她盯着江镇腰间母亲留下的玉牌,那抹青白色在暮色里泛着冷光,“你当我是哭哭啼啼的小姐?我带着刀疤叔闯过黑市,在码头扛过火药箱,我能——”她突然哽住,指甲掐进掌心,“我能学规矩,学礼仪,学你们圣凯因家的……”
“不是学不学的问题!”江镇终于急了,声音里带了点哑,“我江镇前世造过孽,今生最受不得别人拿命换人情。你父亲的命,你的清白,都比那破赌局金贵。”
贝尔蒙德“噗嗤”笑出声,从窗台蹦下来拽他袖子:“哥哥耳朵红了!上次海伦小姐送手帕时也是这样——”
“贝尔蒙德·利维!”江镇的耳尖彻底烧起来,弯腰要捉小丫头,却见克里斯汀娜的眼泪“啪嗒”砸在碎了的调色盘上,混着赭石颜料滚成暗红的小团。
“我知道了。”她吸了吸鼻子,从颈间扯下条银链,坠子是枚刻着罗伊斯家徽的硬币,“这是我出生时父亲打的长命钱。你拿着,算我借的。等救出他……”她把硬币塞进江镇掌心,转身时裙角扫过满地狼藉,“等救出他,我再还你。”
刀疤男人的脚步声在门外顿了顿,终究没进来。
江镇捏着硬币,触感还带着克里斯汀娜体温的余温。
他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听见贝尔蒙德在身后哼着走调的儿歌,突然想起三天前在玫瑰园,海伦小姐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把绣了并蒂莲的帕子硬塞进他手里。
玉牌在胸口发烫,像块烧红的炭。
他低头看向掌心里的硬币,家徽边缘刻着极细的“克里斯汀娜·罗伊斯 三岁”,忽然觉得喉咙发紧——这些姑娘总爱把最珍贵的东西往他手里塞,好像他是什么收破烂的菩萨。
“哥哥发什么呆?”贝尔蒙德拽他衣角,“亥时快到了,赌坊的灯笼该亮了。”
江镇把硬币收进袖袋,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顶。
窗外的夕阳已经沉到屋檐下,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在地上和克里斯汀娜车辙里的血痕叠成一片。
他想起暗室里剔骨说的“剥皮要杀人取血”,想起老福耶说的“善名是最锋利的刀”,最后目光落在腰间玉牌上——母亲说这玉能镇邪,可此刻他只觉得,自己像块磁石,总把这些滚烫的、带着体温的“彩头”往怀里吸。
“走罢。”他弯腰抱起贝尔蒙德,布熊的破眼睛蹭着他下巴,“去赌坊拆谎。”
画室的门在身后吱呀合上时,他听见远处传来敲更声,亥时三刻。
风卷着几片碎纸从脚边掠过,上面是他方才揉皱的画稿,隐约能看见祭坛裂痕的轮廓——像极了克里斯汀娜掉眼泪时,眼眶里裂开的那道红。
江镇抱着贝尔蒙德穿过走廊时,靴底碾过一片被风卷来的银杏叶。
小丫头的布熊在他臂弯里晃悠,破了的左眼珠子正对着他喉结——那位置还留着方才被克里斯汀娜的眼泪砸中的错觉,潮乎乎的。
“哥哥的心跳好快哦。”贝尔蒙德突然把布熊塞进他颈窝,温热的小手指点着他心口,“比上次在码头躲巡城卫时还快。”
江镇脚步微顿。
走廊尽头的壁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暗,想起三天前海伦小姐在玫瑰园的模样:也是这样红着眼眶,把绣了并蒂莲的帕子往他手里塞,说“三少爷的眼睛像潭水,能照见人心里的苦”。
那时他只当是小姑娘家的春心萌动,可现在两个姑娘一前一后,都把最珍贵的东西往他怀里塞——海伦的帕子还在袖袋里硌着,克里斯汀娜的长命钱又烫得他掌心发疼。
“许是被你晃得慌。”他捏了捏贝尔蒙德的后颈,声线却软下来,“贝尔,你说...我是不是招了什么因果?”
小丫头歪着脑袋,布熊的断耳朵扫过他鼻尖:“因果?
老福耶说因果是线头,好人缠善线,恶人绕孽线。
哥哥戴的玉牌能斩线呀。“她伸手去碰他腰间的玉牌,却被江镇抓住手腕轻轻拉开——那玉牌此刻烫得反常,像块埋在雪下的炭。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江镇转身时,克里斯汀娜的裙角刚扫过转角的瓷瓶,发间的鸽血石耳坠撞出细碎的响。
她显然跑过一段路,额角沾着薄汗,方才强撑的镇定裂成蛛网状:“三少爷!”
江镇抱着贝尔蒙德后退半步,避开她扑面而来的急切:“克里斯汀娜小姐?”
“我父亲...他手里有情报。”她喘着气,手指绞紧方才擦过眼泪的帕子,指节因用力泛出青白,“能颠覆整个赌界的情报。”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像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江镇瞳孔微缩。
原本搭在贝尔蒙德背上的手慢慢收紧——赌界的情报?
他前日在暗室听剔骨说剥皮设局要圣凯因的善名当引子,昨日又在赌坊识破三枚带符咒的骰子,此刻突然听到“颠覆赌界”,心里那根弦“铮”地绷直了。
“什么情报?”他声音沉下来,怀里的贝尔蒙德察觉到他的变化,乖乖蜷成一团,布熊的破眼睛静静望着克里斯汀娜。
克里斯汀娜咬了咬下唇,目光扫过走廊两侧的佣人道,向前半步压低声音:“我父亲替黑骰会管账时,记了本密录。”她喉结动了动,“里面记着...记着他们这些年用活人血养骰子的账。”
江镇的呼吸陡然一滞。
黑骰会是大陆最大的地下赌坊联盟,传闻他们的骰子浸过婴孩血,赌桌腿镶着死人牙,可从未有人能拿到实证。
他想起昨日在赌坊摸到的骰子,表面的朱砂纹路里确实有股腥气,当时只当是普通血咒,如今听来——
“你怎么确定他有这东西?”他追问,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袋里的长命钱,硬币边缘的“三岁”刻痕扎得掌心生疼。
“他咳血时抓着我手说的。”克里斯汀娜的睫毛又开始发颤,“说‘小娜,若爹没了,你拿密录去换三少爷的救命符’。”她突然抓住江镇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他皮肉,“他知道我会找你,他知道圣凯因家的善名能镇住那些脏东西!”
江镇望着她发红的眼尾,忽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的话:“善名是把刀,能斩邪,也能割自己。”此刻这把刀正悬在他头顶——克里斯汀娜父亲用密录当饵,引他入局;剥皮用圣凯因的善名当引子,要他入局;连海伦的帕子、克里斯汀娜的长命钱,都是不同的线,把他往局里缠。
“你早知道这个情报,为什么现在才说?”他抽回手,语气冷了些。
克里斯汀娜后退两步,后背抵上走廊的雕花栏杆。
晚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内侧绣的罗伊斯家徽——那是用金线绣的,针脚比表面的更密,像在藏什么秘密。“我以为...以为你会看在我父亲快死的份上出手。”她吸了吸鼻子,“可你连彩头都不肯收,我只能...”
“只能把更危险的筹码亮出来。”江镇替她说完,垂眸看向怀里的贝尔蒙德。
小丫头不知何时已睡着了,布熊的断耳朵搭在她脸上,像道浅色的疤。
他想起暗室里剔骨的警告:“剥皮要的不是钱,是血。”此刻克里斯汀娜的情报,何尝不是另一种“血”?
远处传来赌坊方向的喧哗,亥时四刻的更声混在其中,像根生锈的针戳进耳膜。
江镇摸出袖袋里的长命钱,硬币上的体温早散了,只余冷硬的金属感。
他抬头时,克里斯汀娜正盯着他腰间的玉牌,目光里有孤注一掷的狠劲——和三天前海伦在玫瑰园看他时,一模一样。
“我去赌坊。”他突然开口,把硬币塞进克里斯汀娜手里,“但不是为了密录。”
克里斯汀娜愣住,手指无意识攥紧硬币:“那是为了什么?”
江镇低头替贝尔蒙德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玉牌在暮色里泛着青白的光:“为了...不让更多人把最珍贵的东西往我怀里塞。”
克里斯汀娜的指尖在硬币上轻轻颤抖。
她望着江镇转身的背影,看他抱着熟睡的小丫头走向垂花门,看他的影子被灯笼拉得老长,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风卷着银杏叶掠过她脚边,叶面上沾着半滴未干的赭石颜料——像极了方才在画室里,她掉在调色盘上的眼泪。
“三少爷!”她突然喊住他的背影,声音里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若你救回我父亲...我要你陪我一个月。”
江镇的脚步顿在垂花门前。
他没有回头,只抬手挥了挥,算作回应。
灯笼的光漫过他的肩线,把那句“好”融在风里,飘向克里斯汀娜脚边的银杏叶——那片叶子正随着风打着转,慢慢飘向赌坊的方向,飘向即将开始的、更复杂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