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的晨雾还未散尽,江镇的皮靴碾过潮湿的青石板,发出细碎的声响。
贝尔被哈里抱在怀里,小脑袋搁在随从肩头打哈欠,发梢还沾着晨间的露水——这孩子今早非要跟着来看船,最后在颠簸的马车上睡着了。
“三少爷。”剔骨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站在码头尽头,身后银白船身的贝尔克斯号在雾中若隐若现,“船首像在右舷。”
江镇把女儿交给哈里时,触到随从掌心的冷汗。
哈里垂眸接过孩子,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话——这仆人向来沉默,但江镇知道,昨夜他守在房外,定是听见了自己与剔骨的对话。
船板在脚下发出老旧的吱呀声。
江镇扶着栏杆抬头,船首那朵用白银錾刻的玫瑰正凝着雾珠,花瓣边缘泛着暗红,像被血浸过的丝绸。
剔骨突然踉跄一步,枯瘦的手按在船首像下的雕花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这里...这里本该是九十八道刻痕。”
江镇凑近细看,银玫瑰的花蕊里果然有细微的刻痕,深浅不一,像是用钝刀一下下凿出来的。“外公当年用的是沉香木。”剔骨的声音发颤,指甲几乎要嵌进船板,“可这船...这船的木料里混着耶撒圣教的圣漆。”他猛地转身,眼底血丝密布,“您闻,是不是有股檀香?”
江镇吸了吸鼻子。
海风卷着鱼腥味涌来,但他确实捕捉到一缕极淡的沉水香,混着某种类似松脂的黏甜——这气味让他想起葡萄老道的破葫芦,那里面泡的“莲花酒”总带着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混香。
“圣教的船都要涂七层圣漆。”剔骨的手指沿着船舷的纹路游走,“第一层镇海妖,第二层避邪火,第三层...”他突然顿住,指尖停在船腹某处凸起的金属片上,“看这里。”
那是块巴掌大的铜牌,被海水侵蚀得斑驳,勉强能辨认出“罗斯”二字。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跳起来——昨夜杰米斯说的“玫瑰”,原是“罗斯”的音译。
他摸向颈间的项链,那是剥皮在红砂赌场送的,说是从南海渔民手里收的旧物。
项链坠子是朵半开的银玫瑰,此刻贴在他掌心,竟与船首像的温度一般凉。
“这是’悲鸣之泪‘。”剔骨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圣教历代圣女的信物。
船首像的花蕊里该嵌着泪石,能引动海妖的哀鸣。“他盯着江镇掌心的项链,瞳孔骤然收缩,”您这坠子...和泪石的纹路一模一样。“
江镇的呼吸陡然急促。
剥皮说过这项链是“随便淘的”,可此刻坠子上的细纹与船首像的刻痕严丝合缝,连花瓣卷曲的弧度都分毫不差。
他想起菲儿——那个总在赌场后巷卖花的盲眼姑娘,她腕间的银镯也刻着类似的纹路,上次他替她捡花时,曾触到镯底的“圣”字残痕。
“三少爷!”
码头上突然传来吆喝。
江镇抬头,看见红砂赌场的皮耶德正踮脚挥手,圆滚滚的肚子把靛青锦袍撑得紧绷。
这人为了讨好他,特意换了新做的鞋子,此刻却踩在水洼里,溅得裤脚都是泥点。
“罗格里菲斯那老东西的底儿,小的摸清了!”皮耶德跑上船时直喘气,掏出块油布包的纸卷,“您看这画像——是齐格院长年轻时的随从!”
纸卷展开,是张褪色的素描。
画中少年穿着黑红相间的教袍,眉眼与罗格里菲斯有七分相似。
江镇的手指顿在画像右下角的签名上——“齐·h”,这是齐格院长常用的缩写。
“放屁!”剔骨突然冷笑,枯瘦的手背暴起青筋,“齐格那老东西三十年前就断了与圣教的联系,他的随从怎会有罗斯号?”
皮耶德被骂得缩了缩脖子,赔笑道:“小的哪敢骗您?
赌场里的老水手说,罗格里菲斯每次喝醉都喊’老师‘,上个月还往圣山送了箱东西——“
“住口。”江镇打断他,目光扫过皮耶德发颤的嘴角。
这赌场主事向来见风使舵,能查到这些,定是花了大价钱。
他把画像收进袖中,转头对剔骨道:“齐格的事,你怎么看?”
剔骨的喉结动了动。
他走到船尾,望着翻涌的海浪沉默片刻,突然说:“天王山的势力,该给您理一理了。”
江镇靠在栏杆上,听他数着那些如雷贯耳的名字:“罗兰德家表面落魄,实则藏着三艘幽灵船;布莱克家的家主能操控海雾,十年前沉了圣凯因的商队;至于齐格...”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他当年是圣教最年轻的大祭司,能听见海妖说话。”
海风掀起江镇的衣角。
他望着船首的银玫瑰,脑海里闪过昨夜葡萄老道的话:“这罪...未必全在你身上。”此刻他终于明白,那半块碎玉、这船、这项链,原是一条锁链,正将他往三十年前的迷雾里拽。
“该回了。”哈里抱着贝尔过来,孩子不知何时醒了,正揪着随从的耳垂玩,“夫人差人说,晚饭备了您爱吃的蟹粉狮子头。”
江镇应了一声,却在转身时顿住。
他望着船舷边自己的倒影——晨雾里,那影子的颈间闪着银光,与船首像的玫瑰重叠在一起,像两滴将落未落的泪。
回到宿舍时,暮色刚漫上屋檐。
江镇推开门,一股异于往常的风卷着他的裤脚——门轴本该发出的吱呀声没响。
他脚步微顿,低头看向门锁:铜锁的齿痕被人用细铁丝拨过,锁眼里还塞着半根断了的铜丝。
屋内的情形更让他心跳加快:书桌上的《航海手札》被翻到最后一页,砚台的位置往右挪了三寸;衣柜的暗格里,他藏的半块碎玉被人动过,锦帕的褶皱方向与他离开时不同。
江镇反手关上门,指尖轻轻抚过门锁的断丝。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照在他颈间的项链上——那朵银玫瑰突然泛起幽蓝的光,像有人在暗处盯着他,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