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踩着石板路往宿舍走,鞋跟叩击地面的声音被夜风揉碎。
他能清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丹田那团温热的气团转得更急了,连带着后腰的痒意像藤蔓般顺着脊椎往上爬。
“试试?”他在月桂树影里停住脚步,仰头望着缀满星子的夜空。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金线,那是圣凯因家族的族徽,此刻却烫得他指尖发颤。
三天前截下的三百九十七条人命,此刻正化作看不见的丝线,在他体内织成一张网。
深吸一口气,江镇闭了眼。
按照《莲花宝鉴》里“御空篇”的口诀,将意念沉入丹田。
那团温热的气团突然炸开,化作千万缕细流窜遍四肢百骸。
他感觉后颈一轻,像是有双无形的手托住了腰。
再睁眼时,脚下的石板已离他三寸——夜风掀起额前碎发,连带着衣角翻卷如蝶。
“成了?”他低笑出声,试着抬了抬右腿。
整个人竟像蒲公英般飘起半丈高,发梢扫过月桂树的枝桠,惊得两只夜枭扑棱棱飞向天际。
更奇妙的是,他能清晰听见三百步外厨房帮工剁肉馅的“咚咚”声,能闻见二里外马厩里新换的干草混着马粪的腥甜。
精神力像被泡在温泉里的棉絮,软乎乎却又延展得极远。
“这就是莲花飞行?”江镇悬在离地两丈的空中,望着自己被月光镀银的影子,喉结动了动。
前世为恶时,他也曾偷学过旁门左道的御空术,可那时总像被绳子牵着的风筝,哪有此刻这般自在?
风从指缝钻过,他甚至能尝出风里带着海的咸——圣凯因家族的领地,原来离海这么近?
兴奋劲还没过去,江镇突然想起什么。
他落回地面,背靠着月桂树坐下,掌心按在丹田处。
《莲花宝鉴》说过,每朵莲花对应一种能力,前四朵分别是疗伤、控物、读心、飞行,可第五朵...他念头刚触及,后腰突然一凉。
一片浅粉色的花瓣“啪嗒”掉在他膝头。
江镇愣住了。
那哪是莲花花瓣?
分明是团软趴趴的橡皮泥,表面坑坑洼洼,还沾着几星暗褐色的污渍,活像被小孩揉烂又丢在泥里的面团。
他捏了捏,黏糊糊的触感让他皱眉:“这就是第五朵莲花?”
试着注入灵力,泥团只是更软了些;念动《宝鉴》里的口诀,泥团纹丝不动;甚至用指甲掐出几道痕,它竟像活物般缓缓愈合。
江镇把泥团举到眼前,月光下能看见里面裹着几缕灰黑色的雾气——那是他前世作恶时残留的业火?
“废物。”他骂了一句,可手指却没舍得扔。
犹豫片刻,把泥团按在后背心,布料被黏得皱成一团。“说不定哪天就有用了。”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倔强。
“三少爷。”
沙哑的声音从海边方向传来。
江镇转头,就见剥皮裹着件褪色的粗布披风,站在沙滩与草地的交界处。
剔骨跟在他身后三步远,斗神随从特有的玄铁护腕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您怎么来了?”江镇快走两步,鞋尖踢到块小石子,“不是说要闭关...”
“闭不成了。”剥皮摸了摸花白的胡茬,海风掀起他额前乱发,露出额角道旧伤疤,“北边的暗河又动了。
老东西我这把骨头,总得去堵个窟窿。“
江镇的后颈突然泛起寒意。
暗河是大陆上最隐秘的杀手组织,半年前圣凯因家主安杰斯遇刺,就是他们动的手。“您...要走?”
“明早的船。”剥皮从怀里摸出个铜哨,塞进江镇掌心,“这哨子能召来我养的信天雕,遇着难处就吹。”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江镇后背那团皱巴巴的泥团,“那东西...看着像被业火腌过的莲花。”
“您也看出不对?”江镇下意识摸向背心。
“《莲花宝鉴》修的是善果,可你带着百世恶业转世。”剥皮望向翻涌的海面,浪声盖过他的低语,“前四朵莲花是善果压着恶业,第五朵...怕是要你自己把恶业嚼碎了咽下去。”
剔骨突然咳嗽一声。
剥皮拍了拍江镇肩膀,力道重得几乎要把人拍跪:“记着,这世道上,比暗河更狠的,是藏在人心里的恶。”
江镇攥紧铜哨,指尖被吹得发凉。
等他再抬头时,沙滩上只剩两行深浅不一的脚印,被海浪缓缓抹去。
回宿舍的路突然变得很长。
江镇摸着背心那团软泥,能感觉到它随着心跳微微起伏。
走到宿舍楼下时,门房老福耶举着盏煤油灯迎出来,灯芯在风里跳得厉害:“三少爷,您的游学名单到了。”
泛黄的羊皮纸展开,最上面是江镇的名字,下面跟着安妮的花体签名——那姑娘总爱把“i”上的点画成爱心。
再往下是老赌鬼杰米斯的批注:“带够钱,别指望我垫赌本”,最后一行是歪歪扭扭的小字:“小贝贝也去!”
江镇的拇指按在安妮的名字上,指节微微发白。
他想起今日聚会厅里,那姑娘举着酒杯朝他抛媚眼的模样——她父亲是安杰斯的忠实拥趸,连笑里都藏着刺。
“老福耶。”他把名单折成小方块,“明天让阿里扎收拾行李。”
“是。”老福耶接过名单,灯影里,他眼角的皱纹像道深沟,“三少爷,游学路上...当心些。”
江镇没答话。
他望着二楼自己房间的窗户,月光透过玻璃洒在书桌上,那里摆着母亲留下的银质胸针——那是他此行最想找到的答案。
风突然大了。
背心的泥团蹭着衬衫,痒得他皱眉。
他伸手去抓,却触到一片温热——那团软泥,不知何时,竟在他背上烙出朵模糊的莲花印。
晨光穿透窗棂时,江镇正蹲在行李箱前,将母亲的银质胸针小心塞进暗格。
铜哨在他掌心硌出红印——剥皮走前说的“人心里的恶”,此刻正随着楼下的喧闹声渗进骨髓。
“三少爷——”安妮的甜腻嗓音穿透雕花门,“杰米斯先生说要检查行李,您的猎刀可别忘带呀!”
江镇手指一顿。
暗格里的胸针边缘刮过他虎口,渗出血珠。
他想起昨日老福耶递名单时欲言又止的神情——安妮的签名下,用柠檬汁写着行小字:“父命,勿信”。
此刻那姑娘正踮脚往窗里张望,淡紫色裙摆扫过石阶上的青苔,发间的珍珠发饰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阿里扎。”江镇扯过搭在椅背上的披风,“把安妮的行李放最后车厢。”
“明白。”忠诚的仆人压低声音,“老赌鬼带着塞姆在马厩等您,那小子背了三坛女儿红,说要路上和您拼酒。”
江镇脚步微顿。
塞姆是杰米斯最得意的徒弟,去年在斗兽场为救素不相识的孩童硬接了狮爪,背上那道疤从左肩连到腰际。
他摸了摸后心的软泥——剥皮走前说剔骨会暗中保护,此刻那斗神随从该已混在车夫里了吧?
“三少!”楼下传来老赌鬼的吆喝,“再磨蹭船要开啦!”
江镇下楼时,安妮正把自己的丝绒手袋往他行李堆里塞,指尖有意无意擦过他手背:“我带了玫瑰露,夜里可香啦。”
他后退半步,靴跟磕在门槛上:“阿里扎,麻烦把安妮小姐的手袋单独放。”
仆人领命上前,安妮的指甲在他手腕掐出月牙印,笑容却愈发灿烂:“三少真会心疼人。”
江镇别开脸。
晨雾里,塞姆正把酒坛往马车上搬,古铜色的胳膊绷出肌肉线条,见他过来便咧嘴笑:“三少,我这酒可藏了十年,等进了山咱们不醉不归!”
“先保住你的酒坛子别被杰米斯偷喝了。”江镇拍他肩膀,触到那道旧疤,粗糙的触感像块温热的磐石。
码头上,贝尔克斯号的白帆已升起半幅。
海风卷着鱼腥味灌进领口,江镇望着甲板上忙碌的水手,后心的软泥突然发烫——自昨夜烙下莲花印后,这团泥就像活物般跟着他的情绪起伏。
“启程!”船老大的铜锣声惊飞一群海鸥。
安妮挤到江镇身边,发间的茉莉香几乎呛人:“听说纽因港的别墅闹鬼呢,三少怕不怕?”
“怕什么?”塞姆拎着酒坛挤过来,“我这刀专砍邪祟。”他抽出半寸刀刃,晨光在钢面上划出冷芒。
江镇望着逐渐模糊的海岸线,摸了摸怀里的铜哨。
暗河的阴影还未散,安妮的纠缠像根细针,可塞姆的刀、剔骨的护腕、老赌鬼磨得发亮的骰子——这些实在的温度,让他胸腔里的不安淡了些。
三日后的黄昏,马车转过最后一道山梁。
“到了。”车夫扯紧缰绳,马鼻喷出的白雾在冷空气中凝成团。
江镇抬头。
所谓“别墅”不过是座灰石古堡,墙缝里爬满枯藤,十数扇窗户黑洞洞的,像巨兽的眼睛。
门楣上的圣凯因族徽被苔藓覆盖,狼头的轮廓只剩半截,倒像在咧着嘴笑。
“这...这就是您说的海边别墅?”安妮的声音发颤,手指绞着披风带子。
老赌鬼吐了口唾沫:“老子赌钱时见过的鬼屋都比这新。”可他摸向腰间骰子袋的手,分明在抖。
塞姆抽出刀,刀尖挑起一缕枯藤:“有活物爬过的痕迹。”
江镇下了车。
风穿过古堡裂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极了前世刑场里犯人的哀号。
后心的泥团突然剧烈跳动,他伸手去按,隔着布料触到凸起的莲花印——比昨夜更清晰了,连花瓣的纹路都能摸出。
“管家呢?”他问车夫。
“上个月就遣人报信了。”车夫缩着脖子,“说是老管家守着祖产,可...可小的在门口喊了三遍,没人应。”
“我去。”剔骨突然出声。
这是他三天来第一次开口,玄铁护腕相撞的轻响惊得安妮一抖。
斗神随从大步走向古堡,靴跟叩击青石板的声音像敲在众人心上。
“咔——”
门轴转动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剔骨的身影消失在门内,片刻后探出半张脸:“进来。”
江镇走在最前。
门厅里浮动着绿色鬼火,是某种荧光苔藓附在墙缝里,映得众人影子扭曲如鬼。
墙壁上挂满画像,褪色的油彩里,圣凯因家族的祖先们或坐或立,眼尾的阴影在火光下像在抽搐。
“呜——”
阴风吹过,门厅深处传来细弱的呜咽。
安妮终于绷不住,尖叫着扑向江镇,发间的珍珠滚落在地,骨碌碌撞向一幅画像的底座。
“别碰!”塞姆拽住她后领。
那幅画像里的妇人穿着月白裙,眉眼与江镇有七分相似——是他从未谋面的母亲。
江镇的呼吸骤然一滞。
他凑近画像,发现妇人的眼睛竟比其他画像更清亮,瞳仁里映着众人的倒影,仿佛活物。
当他的指尖即将触到画框时,后心的泥团猛地灼烧起来,烫得他踉跄半步。
“三少?”阿里扎扶住他。
江镇抬头。
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穹顶的破洞,正好照在母亲的画像上。
他分明看见,画中妇人的目光轻轻动了动,从他脸上,缓缓转向门厅深处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