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的手指在草叶间顿了顿,草环上刚编好的三瓣蓝花被露水浸得发沉。
他垂眼望着怀里瓷娃娃的眉眼——老福耶说这是照着夫人年轻时的模样烧的,连左眼角那颗淡痣都不差分毫。
晨雾漫过他的靴面,阿里扎的喊叫声像根细针,精准扎进他耳中。
“安迪不见了?”他抬头时,眼尾的泪痣被雾气洇得更浅,声音里却半点惊惶也无,“什么时候发现的?”
阿里扎喘得像刚跑完半座山,发梢还沾着晨露:“方才给狼舍添肉,食槽里的鹿腿动都没动。
奴才掀开草垫——“他喉结滚动两下,”银铃不见了。“
江镇低头用指腹蹭了蹭瓷娃娃的发顶。
昨晚布罗克曼弯腰捡药碗时,袖中滑落的银铃在篝火下闪了一瞬,和安迪颈间那枚纹路分毫不差。
他记得狼崽子当时尾巴夹得死紧,鼻尖却悄悄往布罗克曼靴底蹭——那是闻到生肉味才会有的馋相。
“去马厩看看。”他把瓷娃娃往臂弯里拢了拢,草环轻轻套在娃娃腕上,“布罗克曼的青骓留了蹄印没?”
阿里扎一怔,突然福至心灵:“奴才这就去!”转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江镇额前碎发乱飞。
少年望着他跑远的背影,嘴角慢慢勾起来。
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比安迪平时撒欢时的响动沉了三分——像被什么重物坠着,又像故意压着嗓子。
他摸了摸胸前发烫的莲花坠,掌心的温度透过玉坠渗进心口:“布罗克曼,你当年能背我趟三条冰河,如今可背得动这尊活祖宗?”
迷雾森林的湿冷钻进布罗克曼后颈。
他脱了皮甲搭在担架上,露出精瘦的脊背,汗水混着雾水顺着脊椎往下淌。
担架上的肥狼正用前爪拍他后颈,银铃“叮当”撞在他耳侧:“快点!
没吃饭吗?“
“大爷,前面有段陡坡。”西诺趴在担架另一头,肋骨断了三根的伤口还在渗血,声音像破风箱,“小的...小的实在抬不动了。”
安迪把狼头往担架上一砸,尾巴啪地甩在西诺脸上:“废柴!”他圆滚滚的肚皮蹭过担架上的虎皮褥子——这是布罗克曼天没亮时现剥的雪豹皮,“昨天说腿伤,今天说肋骨断,当本大爷是三岁小奶狗?”
布罗克曼咬着牙往上挪了半步,靴底在湿滑的青苔上打滑。
他能感觉到安迪的肉垫正踩着自己肩胛骨,那力道比组织里最狠的刑具还准——偏生这狼崽子知道轻重,既不让他真摔了,又让他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大爷,小的给您备了冰狐肉。”他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血腥味混着松木香散出来,“六级冰狐的前腿肉,烤得外焦里嫩——”
“啪!”油纸包被狼爪拍飞,冰狐肉滚进灌木丛。
安迪支起上半身,狼眼瞪得溜圆,犬齿在雾里泛着冷光:“谁要吃这破玩意儿?
昨天要的是火鳞野猪,前天要的是月桂鹿奶,今天倒好,拿冰狐糊弄我?
当本大爷是要饭的?“
布罗克曼额角的汗珠子砸在地上,后背的皮甲被安迪抓出五道血痕。
他望着灌木丛里的冰狐肉,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在边境,小少爷蹲在篝火旁啃烤兔子,也是这副挑剔模样——那时候他总说“兔子太柴”,结果转头就能把半只兔子连骨带皮啃干净。
“小的这就去猎火鳞野猪!”他抹了把脸,刚要直起腰,后颈突然一痛——安迪的狼爪扣住了他的命门穴,“现在?”狼崽子的声音甜得发腻,“本大爷饿了。”
布罗克曼的喉结动了动。
他能听见西诺的喘息声越来越弱,能感觉到担架下的虎皮被安迪的肉垫压出一个个小坑,能闻到自己汗水里混着的血锈味——那是安迪刚才用爪子挠他时留下的。
“大爷,前面有处山溪。”他咬着牙挤出笑,“小的给您抓活鱼?
山溪里的银鲤最肥,煮鱼汤...“
“嗤——”安迪打了个响鼻,狼尾巴卷住他的手腕往下拽,“鱼汤?
本大爷要吃现杀的!“他突然跳起来,前爪踩在布罗克曼肩头,后爪蹬着西诺的背,”走快点!
再慢...再慢就把你俩的皮剥了给本大爷当褥子!“
布罗克曼踉跄着往前挪,听见西诺闷哼一声,血渗得更快了。
他望着雾里若隐若现的树影,突然想起昨晚江镇吞下药丸时的笑——那小子眼尾的泪痣在篝火下晃啊晃,像极了当年在龙巢里,他捧着秘宝时眼里的光。
“少爷,您到底要什么?”他在心里哑声问,“这尊活祖宗...您到底喂了它什么?”
营地的炊烟升起来时,剔骨正蹲在马厩外擦刀。
他看见阿里扎从林子里跑回来,裤脚沾着泥,脸上却带着笑——这小子平时见了他都绕着走,今儿倒好,跑得比兔子还欢。
“哈里管家!”阿里扎的声音撞进厨房,“安迪不见了!”
哈里正往陶罐里装腌蘑菇,手一抖,盐罐子摔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怎么会?
昨儿还好好的...“
剔骨用刀尖挑起块马粪,望着两人的背影眯起眼。
晨雾里飘来若有若无的银铃声,比平时多了几分趾高气扬。
他把刀往靴筒里一插,转身时听见哈里在喊:“快找!
要是少爷怪罪下来...“
风卷着炊烟扑过来,模糊了他的视线。
马厩旁的榆树上,麻雀扑棱着翅膀撞落几片残叶,正砸在剔骨沾着马粪的刀尖上。
他抬眼时,正看见哈里攥着围裙角从厨房跑出来,脸上的肥肉因急步颠得直颤,活像被踩了尾巴的胖猫。
“您说安迪不见了?”哈里的手指在围裙上绞出个皱巴巴的结,目光却往狼舍方向飘——那里还堆着半筐没吃完的鹿腿骨,“昨儿夜里我还给它添了蜜渍山楂,这狼崽子最馋那口甜...”他突然顿住,喉结动了动,“奴才是怕三少爷着急,毕竟安迪跟了少爷这么些年...”
剔骨把刀往靴筒里一插,金属摩擦声刺得哈里缩了缩脖子。
他盯着哈里泛红的耳尖,想起前儿在后院听见的动静——这老管家蹲在葡萄架下跟花匠嚼舌根,说安迪仗着少爷宠,连他端的食盒都要挑三拣四,“哪有当奴才的比主子还金贵”。
此刻倒演得像真疼这狼崽子似的。
“急?”剔骨嗤笑一声,用靴尖碾了碾地上的马粪,“三少爷方才编草环时手都没抖,您倒先慌成这样。”他突然凑近,刀疤在晨光里裂成一道狰狞的缝,“昨儿布罗克曼那老狗往狼舍转悠过,您没瞧见?”
哈里的脸刷地白了。
他后退半步撞在马槽上,槽里的燕麦簌簌往下落:“奴才...奴才就看见他送了碗药过来,说是治少爷旧伤的...”话音未落,林子里传来阿里扎的喊叫声:“哈里管家!
三少爷说收拾行装,半个时辰后启程去约克镇!“
哈里像被踩了电门似的弹起来,围裙带子都系反了:“这就去!
这就去!“他踉跄着往仓库跑,经过剔骨身边时,腰间的钥匙串叮当作响——比平时快了三倍的频率,活像揣了只受了惊的鹌鹑。
剔骨望着他的背影,手指轻轻敲了敲刀柄。
晨雾里那串银铃又响了,这回混着点狼崽子特有的呼噜声,像在唱什么得胜小调。
他眯起眼,忽然听见马厩深处传来草料翻动的声响——是亚龙辇的驭手在检查兽鞍。
该走了。
他扯了扯衣襟,靴跟碾过那片沾着狼毛的草叶,往主屋方向去了。
迷雾森林的雾气散得比预料中快。
江镇掀开车帘时,约克镇的青石牌坊正从晨雾里钻出来,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倒比安迪的银铃清脆几分。
“少爷,布罗克曼说前面就是镇口客栈。”阿里扎探进头来,额角还沾着赶路时蹭的草屑,“他...他说西诺伤得重,想先找个大夫。”
江镇望着车外。
布罗克曼的青骓马正驮着担架走在最前,马背上的男人背挺得笔直,可后颈的血痕透过粗布衫渗出来,在晨雾里像朵开败的红梅。
担架上的肥狼正把脑袋搁在虎皮褥子上打哈欠,见他望过来,尾巴尖偷偷晃了晃——活像在炫耀自己刚啃完半只火鳞野猪。
“让史蒂夫先带西诺去医馆。”他放下车帘,指尖轻轻叩着莲花坠,“布罗克曼...让他来见我。”
车帘外传来马蹄声。
布罗克曼掀帘的手在发抖,汗湿的发绺贴在额角,可声音还稳得像块老砖:“少爷。”
江镇瞥了眼他后背的血痕——五道爪印,深浅刚好不伤及筋骨,倒像故意挠给人看的。“伤得重?”他问。
布罗克曼喉结动了动:“西诺断了三根肋骨,小的皮外伤。”
“哦?”江镇突然笑了,眼尾的泪痣在晨光里亮得像颗星子,“我还当是安迪发了威,把你们主仆俩拆了骨头熬汤呢。”他从怀里摸出个青瓷瓶,“金创药,老福耶新配的。”
布罗克曼接过药瓶时,指尖触到瓶身的温度——和当年在龙巢里,小少爷塞给他的暖手炉一个热度。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了句:“谢少爷。”
车外传来少女的清嗓声。
安妮抱着一摞文书站在车旁,发梢沾着晨露,耳尖红得像颗樱桃:“江...江公子,这是约克镇商会的文书,我帮您理好了。”她偷偷抬眼,正撞进江镇带笑的眼尾,慌忙低头,“昨儿您帮我解围,我...我...”
“安妮小姐的字写得漂亮。”江镇接过文书,瞥见她腕间的草环——和他给瓷娃娃编的那枚一模一样,“该谢的是我。”
安妮的脸更红了。
她转身时,裙角扫过车辕上的铜铃,脆响惊得安迪从担架上抬起头,狼眼眯成两道狡黠的缝。
亚龙辇的驭手在喊启程了。
江镇望着车外忙碌的众人:史蒂夫扶着西诺往医馆走,阿里扎正给亚龙喂胡萝卜,安妮攥着文书站在台阶上,发梢的晨露闪着光。
一切都像幅精心调过色的画,可他知道,画里藏着根刺——街角那棵老槐树下,有片影子动了动,比常人矮了半头。
“起辇。”他放下车帘,莲花坠在胸口烫得厉害。
金属齿轮的转动声里,亚龙喷出的白雾模糊了车窗。
突然,车外传来老神棍博文的暴喝:“不行!
这辇不能进圣约翰城!“
江镇的手指在车壁上顿住。
博文平时总眯着眼睛说些“天机不可泄露”的疯话,此刻声音却像敲在青铜上的雷,震得车帘都晃了晃。
他掀帘望去,只见那老道士须发皆张,枯瘦的手死死攥着亚龙的缰绳,眼白里布满血丝,活像见了什么脏东西。
“博文先生?”史蒂夫上前要拉他,被他反手甩开。
老道士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顺着指缝往下淌:“进城...进城有血光!”他突然抬头,目光直勾勾锁在江镇脸上,“三少爷,您身上的莲花...要开败了!”
亚龙的嘶吼声里,众人皆惊。
江镇望着博文颤抖的指尖,忽然想起老福耶说过的话:这疯道士当年在终南山观星,能看见凡人看不见的命数。
晨风吹来,他摸了摸胸口发烫的莲花坠——玉坠表面,不知何时裂开了道极细的纹路,像朵将谢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