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官的帐篷前,老道贝特族的老人被史蒂夫半扶着坐下时,双手仍在发抖。
他枯树皮似的指节深深掐进粗布裤管,目光始终黏在江镇腰间那团若隐若现的金光上——方才神光照亮血河的场景,还在他浑浊的眼底翻涌。
“斗神大人...”老人突然踉跄着跪下去,额头几乎要磕到沾血的泥地,“求您显灵,救救我那被掳走的孙儿们——”
“老人家,您认错人了。”
清冽的女声像片薄冰,轻轻覆在老人的哽咽上。
露西抱着羊皮纸卷从帐篷侧帘转出,墨绿裙角扫过地上的血渍,“他是爱因斯战区总参谋长江镇,不是什么斗神转世。”
老人的脊背猛地一僵。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先扫过露西胸前的银质学者徽章,又转向另一侧——莉莉正倚着帐篷支柱擦拭长剑,铠甲上的血污还未干透,却把腰间那柄刻着圣凯因家徽的匕首擦得锃亮。
两个女人的目光像两柄淬了冷水的剑,将他方才的虔诚戳得千疮百孔。
“这...这不可能...”老人喉头滚动着,枯瘦的手抓住江镇的靴面,“方才那金光...那能洗净血水的神...”
“是《莲花宝鉴》的功效。”江镇蹲下来,伸手按住老人颤抖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对方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快得像暴雨打在青石板上,“我学的是行善积德的功法,不是神。”
老人的手慢慢松开了。
他望着江镇腰间那卷泛着金光的绢帛,喉结动了动,突然用袖子捂住脸。
粗布袖口蹭过眼角时,发出沙沙的声响:“是我老糊涂了...道贝特村都要绝种了,我还想着靠神仙...”
“您没糊涂。”露西蹲下来,将羊皮纸卷摊在两人中间,笔杆轻轻敲了敲空白处,“现在需要您把知道的,原原本本告诉我们。
从第一具尸体出现在河边说起。“
老人的手指抠进泥土里。
他盯着自己手背上新结的痂——那是方才被江镇的神光照好的伤,现在却像根刺,扎得他心口发疼:“七日前...有三个兽人商队到村里。
说要雇青壮去北边运盐,一人给五枚金币。“
“五枚?”莉莉的剑突然发出轻响,“普通短工三个月才挣一枚。”
“我们也怀疑过。”老人抹了把脸,眼泪混着泥灰在脸上冲出两道沟壑,“可领头的兽人说,他们是给帝国军需处干活。
还掏出块铁牌,刻着...刻着圣凯因家的鹰。“
江镇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想起方才在河面上看见的头颅,嘴角那半片染血的金叶子——正是圣凯因家宴时,安杰斯公爵亲手分给心腹的信物。
“村里的娃们都乐疯了。”老人的声音突然哑了,“我那小孙子拽着我衣角说,等攒够钱要给我买副好棺材。
我们敲着铜盆送他们出村,连村头老毕比的瘸腿都蹦跶起来了...“
他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血丝:“第二日半夜,马蹄声就砸进了村子。
不是兽人商队,是...是穿黑甲的骑兵。
马刀砍过来时,我闻见了铁锈味——和去年帝国军来收税时,刀鞘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江镇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想起前几日收到的战报:爱因斯边境的军械库半个月前丢了三十副玄铁重甲。
此刻那些本该在对抗兽人的武器,正染着道贝特村民的血。
“他们见人就杀。”老人掀起裤管,露出小腿上深可见骨的刀伤,“我躲在谷仓草堆里,听见小孙女喊’爷爷救我‘,可我连爬出去的力气都没有...”他突然抓住江镇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刺进皮肉,“求您救救那些被掳走的青壮!
他们肯定还活着,那些黑甲军把他们往南边押了,我看见领头的脖子上挂着...“
“老人家!”露西突然按住他的肩膀。
学者的指尖在发抖,“您说‘绝不能报官’,为什么?”
老人的嘴猛地闭上了。
他警惕地环顾四周,连医官帐篷里传来的药罐沸腾声都让他缩了缩脖子。
最后他凑近江镇,浑浊的眼睛里爬满血丝:“我看见...看见那领头的黑甲军,把圣凯因家的金叶子,塞进了村长老三的嘴里。”
帐篷外的风突然转了方向。
莉莉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惊飞了几只在尸堆上盘旋的乌鸦。
江镇望着远处还在打捞尸体的士兵,他们的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和老人描述的“黑甲”重叠在一起,刺得他眼眶发疼。
“总参谋长!”
医官掀开帐篷帘子,怀里抱着个裹着蓝布的小包裹。
他的白大褂前襟全是血,声音却轻得像怕惊醒谁:“这是从婴孩襁褓里找到的。”
蓝布展开的瞬间,江镇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那是枚半融的金币,背面刻着圣凯因家的鹰徽——和老人说的“帝国军需处铁牌”,和河面上头颅嘴角的金叶子,一模一样。
“老...老毕比...”老人突然抓住医官的衣角,“他...他腿伤发作,走不动...在村西头土地庙...求您...”
江镇站起身。
他能感觉到《莲花宝鉴》在怀里发烫,第二片金瓣完全绽开时,有细细的金光顺着袖口爬出来,缠上了那枚染血的金币。
“史蒂夫。”他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砸进冰湖的石头,“带二十个骑兵,跟我去村西头土地庙。”
露西的羊皮纸卷“啪”地合上。
她望着江镇腰间翻涌的金光,突然伸手按住他的胳膊:“需要我带文书队吗?
记录证词...“
“不用。”江镇翻身上马,青骓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的泥点溅在金币上,“我要亲自听。”
老人跪在地上,望着逐渐远去的马蹄印。
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缝着的小布包——那是他偷偷从尸体上捡的,二十枚带血的金币。
此刻那些金币烫得他心口发疼,像二十把小刀子,一下下剜着他的良心。
“斗神大人...”他对着远处的尘土轻声说,“要是您真的存在...求您让那孩子,别像我们这么傻。”
医官帐篷里传来药罐倾倒的脆响。
莉莉弯腰捡剑时,瞥见江镇方才站过的地方,泥地上有个浅浅的掌印——里面全是被指甲掐出的血痕,像朵开败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