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镇送贝蒂到廊下时,夜露正顺着青竹往下淌,打湿了他绣着缠枝莲的鞋尖。
老夫人的雷豹车驾已等在月洞门外,毛色油亮的雷豹正用前爪拨弄地上的碎石,金铃项圈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老夫人...”他喉结动了动,手指无意识地摩挲腰间降魔杵的纹路。
方才贝蒂说“配得上安妮”的话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可他总觉得这认可像块烧红的炭,握久了要烫手。
贝蒂正由基恩扶着上马车,闻言侧过半边脸。
东珠发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照得她眼角的皱纹像道深沟:“三少爷可是要反悔?”
“不是反悔。”江镇往前半步,靴底碾过片枯荷,“只是...安妮的事,总得问过她本人意愿。”
贝蒂的指尖在车辕上叩了两下,雷豹立即停止拨弄碎石,抬头发出低嚎。
基恩垂眼退到阴影里,廊下只剩他们两人,连穿堂风都放轻了脚步。
“三少爷当老身是糊涂了?”贝蒂突然笑出声,银护甲划过他手背那道旧疤,“上月安妮为救你被马蜂追出二里地,老身差人送的冰湃酸梅汤,她连碗都没碰。”她的声音突然低下来,像浸了水的棉絮,“你替她挡的那下蜂刺,扎进她心里了。”
江镇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他想起安妮被蜂群追得跌进荷塘时,裙角沾着的淤泥;想起她举着金疮药瓶手忙脚乱,说“我阿娘说这药要配着月光抹”时,眼睛亮得像含了星子。
可贝蒂方才说的“篡改记忆”,此刻正像根细针,扎破了那些温暖的回忆。
“老夫人,若她的情是假的——”
“假的又如何?”贝蒂猛地攥住他手腕,力道大得惊人,“老身要的是能镇得住圣凯因后院的女婿。
你救过史蒂夫的命,拆过查理的毒酒局,连月神祭司的幻阵都困不住你。“她松开手,金护甲在他腕上压出红痕,”这样的人,就算安妮的情是假的,也能让它变成真的。“
雷豹突然仰头长嚎,惊得廊下灯笼摇晃起来。
江镇看着贝蒂坐进马车,车帘落下前,她抛来个檀木匣子:“三日后月神祠,带着这枚同心锁。”
“老夫人!”江镇追了两步,靴跟磕在青石板上发出脆响。
马车已碾着碎石出了月洞门,只余雷豹的嚎叫在夜空中散成碎片。
他低头看手里的匣子,檀木上雕着并蒂莲,摸上去还带着贝蒂掌心的温度。
“江三少。”
清泠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江镇转身,见雪妮站在抄手游廊拐角,月白襦裙沾着星点墨迹——那是斗神图书馆的常客才有的痕迹。
她发间的青玉簪子歪了半寸,平时总挂着笑的眉眼此刻绷得笔直。
“小贝贝在暖阁玩印玺,我寻了半天才找着。”雪妮说着往他身后瞥了眼,又迅速收回目光,“你且跟我去看看?
那孩子总把印玺往嘴里塞,可别磕着牙。“
江镇跟着她往暖阁走时,后颈泛起细汗。
雪妮的脚步比平时快了三分,裙角扫过廊柱时带起风,吹得他袖中那半片月桂叶沙沙作响。
暖阁门虚掩着,透过门缝能看见小贝贝趴在矮几上,正用印玺在宣纸上盖梅花印——朱红印泥浸开,倒像朵朵血梅。
“贝贝。”江镇推开门,小贝贝立即扑过来,肉乎乎的小手举着印玺:“阿爹看!
贝贝盖的月亮!“
雪妮蹲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印玺。
江镇注意到她的手指突然抖了下,像被火烫着似的缩回,又若无其事地摸了摸小贝贝的羊角辫:“贝贝真乖,让阿姨看看这印玺好不好?”
小贝贝把印玺塞进她手里,又扒着江镇的裤腿去够案上的蜜饯。
雪妮捧着印玺走到窗边,月光透进来,照见玺纽上盘着的九爪兽纹——那兽生着龙首、豹身、蛇尾,眼窝处嵌着的两颗血玉正泛着幽光。
“这是兽皇玺。”雪妮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却重重砸在江镇心上,“传说中兽神宗末代宗主的印信,每任持有者都会在六个月内暴毙。”
江镇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他想起三个月前在落日峡谷的遗迹里,这枚印玺是从具枯骨手中捡的。
当时他只当是普通古物,给小贝贝当玩具解闷,却不想...
“你确定?”他抓住雪妮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皱起眉,“会不会是仿造的?”
雪妮反手握住他的手,将印玺按进他掌心。
冰凉的玉质透过皮肤渗进骨髓,江镇这才发现玺底刻着极小的篆文——“血祭万兽,以命为媒”。
“斗神图书馆第三层典籍里有记载。”雪妮的指尖划过那些小字,“十年前北境有位勋爵得到过类似的印玺,结果他的夫人、幼子、甚至马厩里的母马,都在五个月后暴亡。”她抬头时,眼底映着月光,“而小贝贝...已经带了它四十三天。”
窗外突然刮起怪风。
竹影在窗纸上摇曳,像无数只枯瘦的手在抓挠。
江镇低头看小贝贝,她正舔着蜜饯,嘴角沾着糖渣,印玺还攥在另一只小手里,血玉在她掌心投下暗红的影子。
“你从哪儿得来的?”雪妮抓住他的胳膊,“仔细想想,有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声音,在你捡它的时候出现过?”
江镇的喉咙发紧。
他想起遗迹里那具枯骨,腰间挂着串褪色的月桂叶;想起当他伸手触碰印玺时,耳边似乎有个沙哑的声音说“替我转交”;想起回来后小贝贝总在半夜惊醒,哭着说“有大猫猫要咬我”——他当时只当是孩子的梦话。
“是落日峡谷的遗迹。”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我以为...只是普通古物。”
怪风越刮越猛,吹得窗棂吱呀作响。
雪妮猛地拽着他退到门边,目光死死盯着小贝贝手里的印玺。
江镇这才注意到,那血玉此刻正泛着妖异的红光,像两团烧不尽的鬼火。
“得找葡萄老道。”雪妮扯下腰间的银钥匙串,“斗神图书馆有本《异宝录》,或许能找到解法——”
“阿爹,风好大!”小贝贝突然扑过来,印玺“当啷”掉在地上。
江镇弯腰去捡,指尖触到印玺的瞬间,脑海里闪过段陌生的画面:月神祠的祭台上,安妮颈后的蝶形纹章泛着青光,正对着枚和这印玺极像的东西微笑。
“或许...这是赝品?”他捡起印玺,看着上面的血玉慢慢暗下去,声音轻得连自己都快听不见。
窗外的风突然停了。
竹影静止在窗纸上,像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雪妮盯着他,欲言又止。
小贝贝抱着他的腿打了个哈欠,印玺在她脚边闪着幽光,像双永远不会闭合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