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玻璃扎进掌心的瞬间,布罗克曼甚至没皱一下眉。
琥珀色的朗姆酒顺着指缝滴在青石板上,混着他指节渗出的血珠,在鱼人使者的尖啸里泛着妖异的光。
“领主大人在想什么?”他突然抬眼,瞳孔里的阴影比海浪更深,“十年前我阿爹抱着亚当斯跪在祭坛前,说要拿双胞胎的命换蓝海啸退去——结果呢?”他歪头笑起来,血珠顺着下巴砸在银质腰牌上,“海啸吞了半个渔村,亚当斯却在三天后从礁石缝里爬出来,浑身沾着海葵,说看见海神在唱安魂曲。”
江镇的因果玉牌在袖中灼得发烫。
他望着布罗克曼染血的指节,想起今早案头那封被墨水洇湿的信——白鲸鳞片上的盐渍,和此刻滴在石板上的血酒,气味竟有几分相似。
“所以您要再杀他一次。”江镇的声音像浸在海水里,“就为证明当年的牺牲不是笑话?”
布罗克曼的笑声突然哽在喉间。
他盯着自己掌心的碎玻璃,像是在看什么极陌生的东西:“上个月在黑港,有人看见亚当斯和往生门的红袍法师喝酒。”他猛地甩了甩血手,碎玻璃簌簌落在鱼人使者脚边,“那老东西说,星石的因果要靠双生血来养——”
“布罗克曼大人!”抽筋突然插话。
蛇鳞甲摩擦的声响刺得人耳膜发疼,他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腰刀刀柄,指节泛出青白:“鱼人王的使者情绪快压不住了。”
尾鳍拍击船板的声音骤然密集。
那鱼人使者的眼球已胀成青紫色,鳃裂剧烈开合着,每道缝隙里都渗出淡绿色黏液。
江镇注意到它尾鳍根部有道月牙形疤痕——和三天前老工匠说的“道贝特族奴隶印记”,形状分毫不差。
布罗克曼瞥了使者一眼,突然弯腰抓起脚边的灰影。
那被破布缠嘴的乞丐猛地挣扎,浑浊的眼睛却始终锁在他腰间的虎符上。“你说,”布罗克曼把乞丐提得和自己平视,“往生门的人是不是也在找我弟弟?”
乞丐喉咙里发出含混的呜咽。
布罗克曼的拇指重重碾过他后颈某处,乞丐的瞳孔陡然收缩成细线——那是被种下“听风蛊”的征兆。
“够了。”江镇上前半步,袖中玉牌的灼痛已蔓延到小臂,“码头不是审人的地方。”他余光瞥见阿里扎正带着两个护卫往这边挪,靴跟在湿滑的木板上压出浅浅的水痕。
布罗克曼盯着江镇看了三息,突然松开手。
乞丐像团破布般摔在地上,喉咙里仍发出呜咽,视线却牢牢黏在鱼人使者尾鳍的疤痕上。“领主大人说得是。”布罗克曼扯下领口的丝帕擦手,血珠在丝帕上晕开,“明晚我在玫瑰庄园设局,亚当斯的线人该露面了——”他顿了顿,“您要来么?”
“自然。”江镇的声音平稳得像涨潮的海水,“毕竟图拉姆之星的因果,我也有份。”
布罗克曼转身时,海风掀起他的黑斗篷。
江镇看见他后腰别着柄镶嵌珊瑚的匕首,刀鞘上的星纹——和隧道洞壁的,虎符上的,还有鱼人使者尾鳍疤痕里若隐若现的纹路,竟是同一款式。
“领主。”抽筋的声音突然在身侧响起。
蛇鳞甲擦过江镇的衣袖,带着股腥甜的铁锈味,“情报已经全部转达。”他低头盯着自己的指尖,鳞片下的皮肤泛着不自然的青灰,“鱼人王说...若星石有失,海妖会掀翻整个圣凯因港。”
江镇望着他喉结滚动的模样,突然想起三天前在暗室里,抽筋汇报“布罗克曼近期频繁接触道贝特族工匠”时,也是这样无意识地摩挲着蛇鳞甲边缘——那是他说谎前的习惯。
“辛苦你了。”江镇拍了拍他肩膀,力度不轻不重,“去医馆处理下伤口吧,蛇鳞甲磨破的地方该上药了。”
抽筋的肩膀猛地一僵。
他抬头时眼底闪过惊惶,随即又弯起嘴角:“谢领主关心。”转身时,他的腰刀鞘重重磕在船柱上,发出空洞的闷响——那里面,本该装着鱼人王亲赐的珍珠匕首。
目送抽筋的背影消失在码头拐角,江镇低头看向仍蜷缩在地上的乞丐。
那灰影突然蠕动起来,用额头蹭了蹭他的靴尖。
江镇蹲下身,指尖刚碰到破布,乞丐突然剧烈颤抖,后颈的蛊斑泛起幽蓝——这是在警告他别碰。
“阿里扎。”江镇站起身,“带他去地窖,让老福耶用圣教的净心咒试试。”
“是。”阿里扎弯腰要扶乞丐,却被对方一口咬住手腕。
鲜血顿时渗了出来,乞丐却像没知觉似的,仍直勾勾盯着江镇腰间的因果玉牌。
“有意思。”江镇摸出块糖丢在乞丐脚边,“先关着吧。”
夕阳开始往海平线沉的时候,波特的马车停在了庄园门口。
江镇站在回廊下,看着这个总爱穿墨绿锦袍的幕僚掀开车帘,下摆扫过满地落英时,露出绣着金线的鞋尖——那是往生门信徒才会用的“缠魂绣”。
“今日码头的事,领主可有决断?”波特笑着递上茶盏,青瓷杯壁还留着他掌心的温度,“布罗克曼的局,咱们是入局还是作壁上观?”
“先说说你今早呈的政略。”江镇没接茶盏,指节轻叩着石桌,“关于安抚道贝特族的三条建议,你说参考了西境贵族的旧例——具体是哪家?”
波特的睫毛颤了颤。
他端茶的手顿在半空,茶盏里的涟漪晃碎了他眼底的情绪:“不过是些过时的文书,领主何必...”
“波幕僚。”江镇突然笑了,“上月你说擅长调配海盐,结果让厨房腌坏了三缸咸鱼;前日你说懂驯鹰,放出去的猎鹰叼回只死海鸥——”他向前倾身,目光锁住波特耳后那道淡青色纹路,“现在连政略来源都不肯说?”
波特的喉结动了动。
他放下茶盏时,杯底与石桌相撞发出脆响:“领主可知,圣凯因家的祖训是‘兼容并蓄’?”他的声音突然放轻,像在说什么秘密,“有些事,知道太多反而...”
“叮——”
因果玉牌突然在江镇袖中发出清鸣。
他抬眼,看见老福耶正站在月洞门边,银白的胡须被晚风吹得翘起,手里捏着半张泛黄的纸页——那是圣教晨祷时用的《善德经》残卷。
“领主。”老福耶的声音像浸过松脂,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温暖,“圣教的人说,明早想请您去码头广场...说要讲讲‘善德能渡海’的故事。”
江镇望着老福耶眼底跳动的光,突然想起十年前在乱葬岗,也是这样一双眼睛,递给他半块烤红薯,说“恶人也能转世成菩萨”。
他转头看向波特,对方正盯着老福耶手里的经卷,指节在锦袍上抠出褶皱。
“好。”江镇站起身,玉牌的温度已变得柔和,“明早我去。”
晚风掀起他的衣摆,吹落石桌上的茶盏。
青瓷碎片里,映着波特扭曲的脸,和老福耶手中经卷上,用金漆描着的四个小字——“善念破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