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雁门关内,除了巡逻士兵整齐的脚步声和偶尔响起的梆子声,万籁俱寂。
许翰的房间里,油灯依然亮着。
他没有睡,而是坐在书桌前,摊开一张白纸,手里握着毛笔,却迟迟没有落笔。
他今天一整天都没有出过院子,一日三餐,都有专人送来,伙食标准确实很高,顿顿有肉,甚至还有一小壶酒。
送饭的士兵除了说一句“许大人,用饭了”,便再无多言,放下食盒就走,态度恭敬,却也十分疏离,根本不愿与他说一句话。
院子门口的守卫,换了好几班,但每一个都像木桩子一样杵在那里,目不斜视,不与他有任何交流。
这种感觉,比直接把他关进大牢还要难受。
那是一种无声的、彻底的无视。
仿佛他这个朝廷钦差,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摆设。
长随已经睡下,轻微的鼾声从隔壁房间传来。
许翰放下毛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他心里门清,李锐在等他闹。
只要他敢在院子里大吵大闹,或者绝食抗议,李锐就有无数个理由来对付他,甚至可以直接给他扣上一顶“扰乱军心”的帽子。
到那时,李锐想怎么处理他,就能怎么处理。
所以,他不能闹,不仅不能闹,还要表现得比谁都顺从。
他今天一整天,都在思考一个问题。
大宋立国以来,手握重兵的将领多了去了,哪个敢像李锐这样?
远的不说,就说西军那几位老帅,哪个不是在朝廷面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武将的地位,在文官面前,天生就低一头。
这是刻在骨子里的认知,不是一两场胜仗就能改变的。
可这个李锐,完全颠覆了这种认知。
他今天在关门前的那番话,根本不是一个武将该说的话。
“论官阶,我比你高。”
“论爵位,我比你高。”
“论实权,这河东路北部,我说了算。”
“你让我给你下马行礼?你配吗?”
这几句话像钉子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扎在他的脑海里。
这不是一个臣子对另一个臣子说的话,这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绝对碾压。
他凭什么?
许翰的目光,落在了窗外。
他想起了来之前,从各种渠道听到的关于神机营的传闻。
传闻中,神机营有一种“天雷”,能于数里之外,发出雷鸣之声,随即敌军阵中便人仰马翻,血肉横飞。
滹沱河一战,完颜粘罕的三万大军,就是被这种“天雷”轰得溃不成军。
攻打雁门关,更是只用了一个时辰不到,就将固若金汤的关门,轰成了一个巨大的豁口。
之前,他只当这是打了胜仗的士兵在夸大其词,是民间百姓的以讹传传。
什么“天雷”,不过是威力大一些的投石机,或者是什么新式的火药罢了。
可今天,当他亲眼看到那些神机营士兵看向李锐时,那种近乎狂热的、如同看待神明一般的眼神时,他动摇了。
一支军队的士气和信仰,是做不了假的。
那种凝聚力,那种唯李锐之命是从的绝对服从,绝不是靠普通的练兵和军功就能形成的。
李锐手里一定掌握着一种超越这个时代理解范畴的力量!
这才是他敢于藐视朝廷,敢于羞辱自己的真正底气!
想通了这一点,许翰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如果这是真的,那事情的严重性,就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这已经不是一个骄横武将的问题了,这是一个掌握了“妖术”的军阀!
他忽然明白了皇帝派他来的深意。
官家要的,不是他来跟李锐斗气,不是让他来彰显朝廷威严的。
官家要的,是他把这股力量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这把“剑”的剑刃,到底是什么做的?
这才是他此行最核心,也是唯一的任务!
许翰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使命感和危机感,压在了他的心头。
他重新拿起毛笔,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陈广。”
写完之后,他盯着这两个字,陷入了沉思。
根据他从枢密院拿到的资料,陈广,原是太原府西营都统制,在李锐夜袭西营时,兵败被俘,随即投降。
此人官场经验丰富,为人圆滑,跟黑山虎、张虎那种土匪出身的莽夫截然不同。
李锐虽然将他收归麾下,任命为步兵第二师的师长,但内心深处,真的会完全信任一个降将吗?
尤其是一个曾经的朝廷命官。
在李锐看来,这种人,会不会更容易被朝廷的“恩威”所动摇?
许翰觉得,很有可能。
李锐既然敢把自己软禁起来,就说明他有恃无恐。但他手下的其他人呢?是不是也像他一样,铁板一块?
陈广,就是那块最有可能松动的石头。
只要能见到陈广,哪怕只是说上几句话,他就有信心,能从对方的言谈举止中,探查出一些蛛丝马迹。
他可以许以高官厚禄,可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唤醒他作为大宋臣子的“忠义”。
就算这些都不行,他也可以用其家人的安危来胁迫他。
许翰知道,陈广的家眷,应该还在太原城。
虽然现在太原也在李锐的控制之下,但只要自己能把消息递出去,让朝廷的人找到他的家人,这就是一个巨大的筹码。
一个人的忠诚会变,但对家人的牵挂,是人的本性。
许翰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
李锐,你以为把我关起来,我就无计可施了吗?
你太小看我们这些读书人了。
战争,从来不只是战场上的冲锋陷阵。人心的博弈,有时候比刀剑更致命。
但是,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才能见到陈广?
自己被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寸步难行。而陈广作为一师之长,军务繁忙,总不可能主动跑到自己这里来。
直接向李锐提出要见陈广?
不行。
这无疑是告诉李锐,自己已经盯上了陈广。以李锐那多疑的性格,他不仅不会同意,反而会立刻加强对陈广的控制和监视,甚至可能直接将陈广调离。
那样一来,自己这唯一的线索就断了。
必须想一个万全之策,一个能让李锐放松警惕,又能顺理成章见到陈广的办法。
许翰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他开始在纸上写写画画,分析着自己目前的处境和可以利用的资源。
身份:朝廷钦差,宣抚副使,军前转运使。
处境:被软禁,行动受限。
可用资源:身边的几个长随,以及朝廷命官这个“名分”。
李锐对自己的态度:表面优待,实则防范。
突破口:……
许翰的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
有了!
他想到了自己的另一个身份——军前转运使!
这个官职,名义上是负责军队的后勤粮草转运事宜。
虽然李锐肯定不会把这么重要的权力交给自己,但自己完全可以以此为借口,名正言顺地提出要“巡视军需”、“核对账目”。
军队的粮草、军械、被服,这些都是需要记录在案的。
而负责这些后勤辎重的,不正是陈广的部队吗?
虽然李锐可能会派其他人来应付自己,但只要自己坚持要看最原始的账目,要和负责的将领当面对质,就有机会见到陈广!
这个理由,光明正大,合情合理。
李锐就算再霸道,也不好公然拒绝一个转运使核查军需的要求。
否则,就是明摆着告诉朝廷,他的后勤账目有问题,他贪墨了军饷!
李锐现在虽然很能打,但是他还需要朝廷拨下来的钱粮。
只要不是逼的太紧,李锐在明面上应该还是会顾及一下大宋朝廷的脸面。
而自己,就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在核对账目的过程中,与陈广“偶遇”,甚至进行一次“公务会谈”。
到时候,自己要怎么说,怎么做,就有了操作的空间。
想到这里,许翰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了下来。
他看着纸上那周密的计划,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李锐,你等着。
我们之间的对决,这才刚刚开始。
他将那张写满计划的纸,凑到油灯上,火苗一舔,纸张瞬间化为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才吹熄了油灯,和衣躺下。
明天,他要开始自己的第一步计划。
示敌以弱,彻底打消李锐对自己的戒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