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声响。
完颜希尹的手不再颤抖,他写得很慢,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仿佛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自己的灵魂和屈辱,一并刻了进去。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用华丽的辞藻和官方的套话来开篇。
“陛下在上,臣希尹,泣血叩首……”
仅仅八个字,就让一旁看着的完颜挞懒眼眶一热。
完颜希尹已经彻底放下了所有作为使臣的伪装和策略,他现在,只是一个向君主哭诉的、绝望的臣子。
信中,完颜希尹没有过多地赘述谈判的细节,那些金银、牛马的数字,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用最直白,也最刺痛人心的语言,描述着他们在雁门关的所见所闻。
他写了李锐的冷酷和傲慢,写了那三万石粮食的“定金”,写了那场名为宴请、实为施压的晚宴。
然后,他用大段的笔墨,详细描述了今天早上发生的一切。
“……宗望郎君身着囚衣,手持铁镐,于两万袍泽之前,被宋军如牲畜般游营示众。”
“臣闻之,肝胆俱裂。两万勇士,见主帅受此奇辱,皆默然无语,其心已死。此非战之败,乃国之殇也!”
“李锐此獠,非人也!其心之狠,其行之毒,远超常人。”
“彼扬言,若一月之内,其所求不得,则宗望郎君与两万勇士,将尽数发往西山煤铁矿场,为奴为役,永无归期。”
“此举,意在折辱我完颜氏,动摇我大金国本!”
他甚至能想象到,当陛下和朝中那些主张放弃的宗室贵族们,看到“宗望郎君身着囚衣”这几个字时,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那不再是国家利益的权衡,而是整个皇族颜面被践踏的切肤之痛。
“……臣愚钝,已无计可施。”
“今奉上李锐所列条款,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三百万两,战马三万匹,牛羊十万头,良匠千人,携家眷器具而来。”
“此獠言,此乃赎回宗望郎君及两万勇士之价,分毫不可短少。”
“臣知此举乃饮鸩止渴,资敌之行。”
“然,宗望郎君乃太祖嫡子、东路军之魂,两万勇士皆我大金子民,若真使其沦为矿奴,于暗无天日中终其一生,我大金颜面何存?“
“宗室威严何在?天下诸部,将如何看我完颜氏?”
写到最后,完颜希尹停下了笔,他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口气憋在胸口,几乎喘不过来。
这封信送出去,他完颜希尹,就会成为金国的罪人。是他,亲手签下了这份丧权辱国的条约。
可是,他别无选择。
他提起笔,在信的末尾,又加了一句。
“恳请陛下速决。李锐有言,一月为期,过一日,则斩我勇士百人以填矿。时不我待,迟则生变!”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将笔一扔,整个人瘫倒在床上。
完颜挞懒默默地拿起那封信,通读了一遍。他的脸上,愤怒、屈辱、悲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
他没有再咆哮,也没有再叫嚣着要拼命。
他走到床边,拿起完颜希尹的手,用自己的血,在信的末尾,和完颜希尹的名字并排,重重地按下了自己的手印。
一个时辰后,驿馆的院门再次打开。
完颜挞懒亲自扶着虚弱的完颜希尹,走到了院中。
许翰早已等在那里,脸上依旧是那副公事公办的表情。
“许参军,”完颜希尹的声音沙哑而虚弱,“这是我大金国致陛下的国书,恳请将军能行个方便,让我朝信使,火速送出。”
他将那封沾着血印的信,双手递了过去。
许翰接过信,掂了掂,并没有立刻答应。他慢悠悠地说道:“二位使者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完颜希尹闭上眼睛,艰难地吐出三个字。
许翰点了点头,将信递给身后的亲兵,说道:“信,我可以让人送出去。不过,我家将军还有一句话,让我转告二位。”
完颜希尹和完颜挞懒的心同时提到了嗓子眼。
“将军说,”许翰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们的皇帝,有一个月的时间。如果一个月后,我没有看到想要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两人绝望的脸。
“那么,每迟一天,就会有一百名你们的勇士,被永远地埋在西山。“
”如果超期太久,宗望郎君,或许也会成为,为我神机营的矿业发展,献出生命的人。”
”挖矿总是会出现一些坍塌事故的,这可不是我们故意为之,希望两位不要因此对我家将军心生怨愤。“
“你们……!”完颜挞懒气得目眦欲裂,却被完颜希尹死死拉住。
“我们……知道了。”完颜希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很好。”许翰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很快,一名金国信使,在两名神机营骑兵的“护送”下,快马加鞭,冲出了雁门关,朝着北方的茫茫雪原疾驰而去。
完颜希尹和完颜挞懒站在院子里,久久没有动弹。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积雪,打在他们脸上,冰冷刺骨。
完颜希尹抬头看着那名信使消失在天际的背影,心中却只有一片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