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关没有晨钟,叫醒赵香云的,是凄厉且充满了金属质感的军号声。
“嘀嘀哒——”
这声音像鞭子,直接抽在神经上。
赵香云一夜没睡。那瓶惨白的牵机药摆在床头,像只怨毒的眼睛,盯了她整整一宿。
门被推开,“吱呀”一声打破了死寂。
进来的不是那个煞星李锐,而是笑面虎许翰。
这位前翰林学士手里端着个红漆托盘:一碗小米粥,两个杂粮馒头,一碟黑咸菜。
粗糙,简单,却冒着勾人的热气。
如果不看压在粥碗底下的那几张供状的话,这简直就是一顿充满温情的早餐。
“殿下,早。”
许翰把托盘放下,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御花园伺候笔墨,而不是在反贼窝里送牢饭,“李帅说了,人是铁饭是钢,不管您选哪条路,总得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
上路。
这词儿用得妙。
是启程,还是归西,全看命。
赵香云缩在太师椅里,厚重的翟衣此刻显得空荡荡的。
她的嗓子像吞了把沙子:“他……要动手了吗?”
“杀?”许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连连摆手,“李帅从不杀有价值的人,也从不杀……自己人。”
他伸出那只拿惯了笔杆子、如今却染了火药味的手,从碗底抽出那几张纸,轻轻推到赵香云面前。
“这是那老虔婆昨晚吐出来的。李帅怕殿下嫌这小米粥没滋味,特意加了这道‘硬菜’。”
许翰脸上的笑意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待宰牲畜般的悲悯。
赵香云的手在抖。
她本能地抗拒,但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那鲜红的指印上。
“……官家密旨:若刺杀不成,即刻鸩杀帝姬。以此为由,昭告天下李锐虐妹谋反,大宋名正言顺,联金讨逆……”
每一个字,都是一枚生锈的铁钉,狠狠钉进天灵盖。
不是“或许”,不是“万一”。
是即刻。
是必杀。
视线模糊又清晰,她继续往下看,看到了更荒谬、更“体贴”的安排。
“……事成之后,追封‘镇国长公主’,赐谥号‘贞烈’,风光大葬……”
“呵……”
一声极轻的笑,从赵香云喉咙里挤出来。
原来她的命,在亲哥哥眼里,就值一块冰冷的石碑,一个虚伪的“贞烈”。
离京前那一夜,皇兄红着眼眶为她斟酒:“香云,此去山高路远,为大宋珍重。”
那杯酒,原来是断头酒。
那滴泪,是鳄鱼的泪。
“这便是……我的好哥哥。”赵香云手指抠住桌角,指甲断裂渗血,却毫无知觉。
她没有哭闹,体内某种名为“亲情”和“忠诚”的东西,在这一刻彻底碎成了粉末。
取而代之的,是透骨的寒意,和灰烬中燃起的野火。
许翰一直在观察她。
他见过太多文人在此刻崩溃,但这位金枝玉叶,比他想象的要静。
安静得让人发毛。
“殿下,粥凉了。”
赵香云猛地抬头。
那一瞬,许翰心头一跳。
那双原本清澈的眸子,此刻竟如深渊般死寂,所有的光都被吞噬,只剩下最原始的黑。
她伸手端起碗。
没有勺子,她就直接仰头,大口往嘴里灌。
滚烫的米粥顺着喉咙灼烧而下,她却像是个没有痛觉的机器。
“咕咚、咕咚。”
馒头被硬塞进嘴里,混着咸菜,也不咀嚼,强行吞咽。
噎住了就用力锤胸口,眼泪被生理反应逼出来,混着粥一起吞下。
她在吃。
像一头刚在寒冬苏醒的饿狼,吞噬着救命的血肉。
因为李锐说过:*吃饱了,才有力气上路。*
不管是通往地狱,还是通往复仇。
“啪!”
空碗重重扣在桌上。
赵香云用袖子狠狠抹了把嘴角,沾着粥水的唇红得妖异。
“我要见他。”
声音不再颤抖,冷硬得像雁门关外的石头。
“如您所愿。”许翰躬身,侧步让开。
屏风后,那个高大的身影走了出来。
李锐依旧是一身墨绿军装,手里把玩着那把驳壳枪,神色淡漠,仿佛这屋里发生的一切都在他剧本之中。
他扫了一眼空碗,又看了看那张被揉皱的供词,拉开椅子大马金刀地坐下。
枪口随意指向门外:“门没锁。想死,出门左拐有口深井。”
“想回汴梁当那个‘贞烈长公主’,我现在派车送你。”
“我不走。”
赵香云死死盯着李锐。
“我也不会死。”
她站起身,几步走到那口装满嫁妆的大箱子前,翻出那卷羊皮地图,那是皇城司精心绘制的雁门关布防草图。
“这张图,是皇城司三个月前通过内应画的。”
赵香云把地图摊开在李锐面前,指尖重重戳在其中一处:“虎跳峡。图上标注这里守备空虚,是一处致命缺口。”
李锐挑眉,没说话。
虎跳峡确实曾是弱点,但他早就安排了三挺马克沁和两门迫击炮,现在那里就是个绞肉机,谁来谁死。
“你想说什么?”
“赵桓想要我的命,想要你的命。”
赵香云改口改得无比顺畅,连“皇兄”二字都省了,“他既然要把我这颗棋子用到极致,那我们就如他所愿。”
她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
“我会写一封血书。告诉他,我在雁门关忍辱负重,终于窃取了机密。我会告诉他,你李锐防备松懈,正是里应外合的好时机……”
一旁的许翰听得眼皮直跳。
这女人,对自己是真狠。
“我会让他相信,只要金人从虎跳峡突袭,配合汴梁王师,就能将你一举剿灭。”
赵香云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那神情,竟和李锐有几分神似。
“他想要里应外合?那就给他一个里应外合。”
“只不过,这一合,合上的不是你的棺材板,而是大宋禁军和金国铁骑的坟墓。”
说完,她直视着李锐,胸膛剧烈起伏,一字一顿:
“这就是我的投名状。”
“李将军,这个价码,够不够买我这条命?”
房间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座钟“滴答”作响。
李锐盯着她看了足足半分钟,突然笑了。
这次不是嘲讽,而是玩味。
他用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
“许翰。”
“属下在。”
“去,给我的夫人准备笔墨。”李锐特意加重了“夫人”二字,“既然是大舅哥的一番好意,咱们怎么能不回礼?”
他站起身,走到赵香云面前,身上那股逼人的压迫感稍稍收敛。
“赵香云,从今天起,这雁门关里没有什么仁福帝姬。”
他伸出手,有些轻佻地拍了拍她僵硬的肩膀。
“欢迎加入神机营。”
赵香云松了一口气,看来自己是活下来了。
“不过,”李锐话锋一转,眼神瞬间森冷,“既然要演戏,那就得演全套。”
“金国那两个使者还在驿馆里晾着呢。这一出‘公主受辱’的大戏,得先演给他们看,这才有说服力。”
他转头看向许翰,语气中透着一股嗜血的兴奋。
“去,把完颜希尹和完颜挞懒请来。”
“就说,本将军大婚,请他们喝喜酒。”
“顺便……让他们见识见识,这位想要‘忍辱负重’的大宋公主,是如何成为我李锐的女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