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锐走到那堆破碎的陶罐前,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片。
碎片入手沉重,断面呈现出一种半玻璃化的质感,显然烧制的火候已经相当高。
但仔细看,还是能发现其中夹杂着细微的气孔和杂质。
正是这些不起眼的瑕疵,在强酸日复一日的腐蚀下,成为了致命的弱点。
“墨先生,”李锐站起身,看向那个沉默的机器人工程师,“问题出在哪里?”
墨先生走到碎片前,伸出手指在上面沾了点粉末,然后放进嘴里。
当然,这只是一个伪装的动作,实际上他内置的传感器已经完成了成分分析。
“原料纯度不足,烧制温度不稳定。”
墨先生用他那标志性的、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做出了诊断。
“现有窑炉的最高温度,在临界点上下浮动,导致部分产品烧结不完全,耐腐蚀性大幅下降。合格率低于百分之十。”
陈广和完颜庆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什么“纯度”、“临界点”、“烧结”,这些词他们一个也听不懂。
但最后那句“合格率低于百分之十”,他们是听明白了。
这意味着,他们辛辛苦苦烧十个罐子,最后只有一个能用,剩下的九个全是废品。
这成本,简直高到天上去了。
“将军,墨先生说的就是这个理。”
陈广苦着脸补充道,“我们已经用了能找到的最好的高岭土,也把窑炉烧到了极限,可还是不行。”
“那些烧窑的老师傅说,再烧下去,窑都要塌了。”
黑山虎在一旁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我的乖乖,搞了半天,就是这罐子不结实?”
“那换铁罐子、铜罐子不行吗?那玩意儿总结实了吧?”
“蠢货!”完颜庆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你当没试过吗?”
“铁罐子放进去,半天不到就给烧穿了,连铁水都剩不下!铜的也一样!”
黑山虎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乱说话。他无法想象,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水”,能把钢铁都化掉。
李锐没有理会他们的争论,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原料纯度和烧制温度,这确实是陶瓷工业最核心的两个问题,也是这个时代难以逾越的技术鸿沟。
原料的问题,涉及到矿石的勘探、筛选和提纯。
而温度的问题,则直指这个时代最基础的能源利用效率——窑炉技术。
“看来,想走捷径是不行了。”李锐心里叹了口气,“必须一步一个脚印,把工业基础给打起来。”
他看向陈广和完颜庆,问道:“这一个多月,墨先生除了指导你们烧罐子,还做了些什么?”
提到这个,陈广和完颜庆的脸上立刻又浮现出那种混杂着敬畏和恐惧的神情。
“将军,您不知道,墨先生简直……简直不是人!”
陈广压低了声音,仿佛怕被不远处的墨先生听到,“他不用睡觉,也不用吃饭,我们给他准备的饭菜,他一口都没动过。”
“整天整夜地就待在这工坊里,不是对着那些瓶瓶罐罐摆弄,就是写写画画一些我们看不懂的符号。”
完颜庆也凑了过来,补充道:“是啊将军!有一次,一个罐子里的黄烟冒得太厉害,把好几个工匠都呛晕了。”
“我们都吓得不敢靠近,墨先生却直接走进去,拿了些什么白色的粉末撒进去,那黄烟一下子就没了!”
“还有,他能分辨出哪种石头能用,哪种不能用,就靠鼻子闻一闻,或者用舌头舔一下!这……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听着两人的描述,李锐心里有些想笑。
机器人的工作模式和传感分析能力,在这些古人看来,可不就是神仙手段吗?
“他写的那些符号,就是这两种神水的‘方子’。”李锐指了指那两罐酸,“你们看不懂,很正常。”
“以后让工坊里的年轻人都跟着墨先生学,能学会一个符号,就算他们赚了。”
他心里清楚,那些符号,就是化学方程式和分子式。
他要做的,不仅仅是生产出几样东西,更是要在这个世界,播撒下科学的种子。
“带我去墨先生的‘炼丹房’看看。”李锐说道。
所谓的“炼丹房”,就是李锐专门为墨先生开辟出来的一间独立实验室。
实验室不大,但里面的东西却足以让任何一个这个时代的人看花了眼。
玻璃烧杯、量筒、滴定管、酒精灯……这些在李锐看来最基础的化学实验器材,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木制的实验台上。
这些,都是李锐上次离开时,用军功点从系统里兑换出来的那套“初级化学实验设备”。
此刻,墨先生就站在这间实验室里,手里拿着一个玻璃试管,正在进行着某种提纯实验。
他操作的动作精准而稳定,没有一丝一毫的偏差,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
陈广、完颜庆和黑山虎都只敢站在门口,不敢进去,仿佛里面是什么神圣的禁地。
“将军,墨先生平时不许任何人进他这屋子。他说里面的东西都‘有毒’,碰一下就可能没命。”完颜庆小声解释道。
李锐点了点头,走了进去。
“指挥官,”墨先生停下手里的动作,转向李锐,“原料样本分析已经完成。”
“在太原周边三百里内,共发现七处高岭土矿脉,其中三处纯度高于百分之四十,可以作为主要原料。”
“发现四处石英砂矿脉,其中一处纯度高于百分之九十,可用于制造玻璃。”
墨先生一边说,一边将几份写满了数据的报告递给李锐。
李锐接过报告,飞快地浏览着。
这些数据,是墨先生这一个多月来,对陈广派人从各地搜集来的上百种矿石样本进行分析后得出的结论。
有了这份报告,就等于有了一张太原周边的“资源地图”。
“玻璃?”李锐注意到了这个词,“玻璃的试制情况怎么样?”
“已成功试制出小批量石英玻璃,样品在此。”墨先生指了指实验台上的几根透明的玻璃管和烧杯。
李锐拿起一个烧杯,入手温润,质地清透,虽然还有些细小的气泡,但已经远远超出了这个时代的工艺水平。
“耐腐蚀性如何?”李锐问道。
“可以承受常温下的浓硫酸和浓硝酸,但无法承受高温。”墨先生给出了精准的答案。
李锐心中一动。
他明白了。既然陶瓷容器的烧制遇到了瓶颈,那为什么不能换个思路?用玻璃来制造反应设备!
玻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化学性质极其稳定。后世的化工厂,用的全都是玻璃和不锈钢设备。
不锈钢他暂时造不出来,但玻璃,似乎是一条可以走通的路!
“墨先生,如果我们要建造一个全玻璃的……反应塔,技术上可行吗?”李锐问道。
“理论上可行。”墨先生回答道,“但需要解决几个问题。第一,大规模玻璃熔炼炉,需要比现在更高的温度和更稳定的温控。“
“第二,玻璃的吹制和塑形,需要大量熟练的工匠。第三,大型玻璃构件的连接和密封技术,目前是空白。”
又是温度!又是工匠!又是新技术!
李锐感觉一个头两个大。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技术难题的循环。
想解决一个问题,就必须先解决另一个更基础的问题。
就像多米诺骨牌,他必须从第一块牌开始推起。
而这第一块牌,就是窑炉。
无论是烧制高规格的耐酸陶瓷,还是熔炼高品质的玻璃,都绕不开一个核心——高温。
“看来,还是得从炉子下手。”李锐揉了揉太阳穴,下定了决心。
他转头对门口目瞪口呆的三人说道:“陈广,完颜庆!”
“末将在!”两人一个激灵,赶紧应道。
“从现在开始,工坊所有任务暂停。”李锐的语气不容置疑,“集中全部人力物力,给我办一件事,造一座新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