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樊楼。
这座大宋最销金蚀骨的销魂窟,即便是在半壁江山沦陷、国难当头的日子里,依旧是灯火辉煌,仿佛将这乱世的黑夜都烫出了一个洞。
脂粉的腻香混杂着上等女儿红的醇厚,在暖风中熏得人骨头酥软,分不清今夕何夕。
天字号雅阁内,帘幕低垂,隔绝了外头的丝竹乱耳。
完颜蒲察换了一身蜀锦长袍,大拇指上套着个成色极润的玉扳指,活脱脱一个从江南入京行贿的豪商。
对面端坐的,正是北宋权宦、检校太傅梁师成。
梁师成眯着那双细长的眼,手指在那张万两银票的票面上来回摩挲,那动静,就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肌肤。
他脸上堆满了笑,贪婪里却又藏着几分警惕:
“贵客深夜相邀,出手便是这般重礼,咱家虽是个爱财的俗人,但这钱若烫手,那是万万不敢往袖子里揣的。”
“公公放心,这钱不烫手,是给公公的保命钱。”
蒲察微微一笑,那笑容里透着股说不出的森冷。他从袖中抽出一张泛黄的宣纸,沿着桌面轻轻推了过去。
“这是敝号在河东路的掌柜,拼死从雁门关帅府里‘捡’出来的废稿。公公掌管皇城司部分耳目,不妨给掌掌眼。”
梁师成漫不经心地扫了过去。
只一眼。
他那双原本眯成缝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捏着银票的手猛地一哆嗦,差点把酒杯碰翻!那张薄薄的宣纸,此刻仿佛变成了刚刚出炉的烙铁。
纸上字迹狂草,笔锋如刀,那是李锐的笔迹——梁师成在宫里伺候笔墨,见过李锐的奏章,这字迹化成灰他都认得。
但这内容,却是惊雷滚滚:
“……赵宋无道,山河破碎,天命在北,当取而代之……拟定国号为‘炎’,建元‘神机’……”
这是一份草拟的称帝檄文!
这是完颜蒲察找人模仿李锐字迹写出来的东西,用来给大宋官家上上压力应该足够了。
无论真假,都能让大宋官家更加心神不宁,更加对李锐感到恐惧。
“这……这……”
梁师成脸色煞白,上下牙齿控制不住地打架,发出咯咯的声响,“这……这是造反!这是要诛九族的大逆不道啊!”
“公公小声些,莫要惊了楼下的粉头。”
蒲察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酒,眼神像毒蛇一样死死盯着梁师成,“李锐如今手握重兵,民心所向,更有那能日行数百里的铁甲神车。”
“他若真想反,这汴梁城的城墙,挡得住几炮?”
“您觉得,这东西是假的?”蒲察冷笑一声,身子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
“还是说,公公觉得一位连金国宗望都敢擒、敢把金人当猪狗杀的绝世猛人,会甘心一辈子给那软弱的官家当狗?”
梁师成瘫软在太师椅上,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的绸衫。
他当然怀疑这是假的。但他在宫里混了一辈子,明白一个道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万一是真的,这大宋的天一旦变了色,他们这些赵家的家奴,就是第一批陪葬品。
“李锐若是称帝,第一个杀的,就是赵宋皇室。第二个祭旗的,就是你们这些阉宦。”
蒲察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恶魔的耳语,循循善诱,“金国想要的,不过是岁币和土地,给钱就能打发。”
“可李锐要的,是‘改朝换代’,是要你们的命。”
“公公,这银票您拿着。今晚,能不能让我见上官家一面,不仅关系到这万两黄金,更关系到公公这颗脑袋,还能在脖子上长多久。”
梁师成死死盯着那张银票,又看了看那张足以引发地震的“檄文”,喉结剧烈滚动。
良久,他颤抖着手,一把抓起银票塞进袖口,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
“咱家……这就去安排。走秘道。”
……
子时三刻,延福宫偏殿。
这里不似垂拱殿那般庄严宏大,空旷冷寂的大殿里,只有几盏儿臂粗的蜡烛在夜风中摇曳,将巨大的阴影投射在金砖地面上,如同无数鬼魅在暗中起舞。
赵桓披着一件明黄色的寝衣,头发散乱,眼窝深陷,整个人透着一股神经质的焦虑。
自从看了那张“铁甲神车”的图样,他就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梦里全是隆隆的雷声和喷火的怪兽,追着他在雪原上碾压,怎么逃都逃不掉。
“外臣……参见陛下。”
完颜蒲察走进大殿,只是微微躬身,并未行三拜九叩的大礼。
若是往日,赵桓定要治他的大不敬之罪。
但此刻,这位大宋天子只是神经质地挥了挥手,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那个带路的梁师成守在门口。
“这一次你想与朕谈些什么?”
赵桓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和惊惶,像是一只受了惊的鹌鹑,“金人现在还敢来见朕?”
“不怕朕把你的头砍下来,送去雁门关给李锐祭旗?”
“陛下若真想杀我,就不会深夜在此召见,更不会屏退左右。”
蒲察直起腰,嘴角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更何况,杀了外臣,谁来帮陛下解开套在脖子上的那根绞索呢?”
“绞索?”赵桓冷笑一声,试图维持帝王的尊严,“朕深知李锐权重难制,但他终究是大宋忠臣,何来绞索?”
“忠臣?”
蒲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双手呈上:“这是我家大金皇帝,托外臣转呈给陛下的亲笔信。陛下看完,便知何为‘忠臣’。”
赵桓迟疑片刻,伸手接过。
信封上没有火漆,拆开后,只有薄薄的一张纸。纸上既没有国书的繁文缛节,也没有金人惯用的恐吓勒索,只有一行力透纸背的汉字:
“飞鸟尽,良弓藏。若鸟未尽而弓欲断,则猎人必射主。”
猎人必射主。
这五个字,像五根带着倒刺的钉子,狠狠钉进了赵桓最恐惧的那根神经上。
他脑海中瞬间浮现出李锐送来的那枚黄铜炮弹壳,还有那把原本属于完颜宗望的贴身匕首。
那哪里是礼物?那是示威!那是赤裸裸的死亡通知单!
“陛下,您在‘捧杀’李锐,想把他捧成大宋的救世主。”
蒲察步步紧逼,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
“可您有没有想过,当全天下的百姓只知有李大将军,不知有赵官家时,他还需要您这个皇帝吗?”
“现在的李锐,根基未稳,那铁甲神车数量尚少。这是您最后的机会。”
“若是等他羽翼丰满,造出成百上千辆那种吃人的怪物……届时,金国大不了退回白山黑水去放羊。”
“可陛下您呢?这大宋的江山,您退得了吗?”
“住口!!”
赵桓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低吼。
恐惧,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不想听,这个金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毒蛇的信子,舔舐着他内心最阴暗的角落。
“李锐……李锐他不敢……”赵桓喘着粗气,眼神涣散,像是溺水之人在抓最后一根稻草,“他是朕封的太尉……朕是君,他是臣……”
“君臣?”蒲察冷笑一声,像是听到了天下最大的笑话,“陛下,醒醒吧。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没有君臣,只有强弱。”
“我家皇帝说了,李锐是金国的大患,也是陛下的大患。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赵桓猛地抬起头。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懦弱、贪婪、狠毒交织在一起,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撕下了那张伪善的面具。
“朕若是……朕若是帮你们,金国给的条件还是与之前一样吗?”
这句话问出口,大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大宋的皇帝,在跟敌国的密使,谈论如何出卖自己最能打的大将军。
这场景,荒谬得令人发指。
蒲察嘴角勾起一抹狞笑,这把火,点着了。
他之前还有点担心,这位大宋的皇帝会不会被李锐给吓的,连一丝反抗的心都提不起来了。
“只要李锐死,神机营灭。”蒲察竖起三根手指,“所有条件都与上次谈好的条件一样!”
赵桓的眼中却闪过一丝诡异的光亮。
他在乎的从来不是地,他在乎的是“百年互不侵犯”,是能让他继续安稳坐在龙椅上的承诺,是借刀杀人后的安逸。
“朕……”赵桓死死抓着御案的边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
他终究还是对大宋与金国联手能不能战胜李锐感到迟疑。
“朕不能亲自动手。此举若败露,天下人会骂死朕,史官也会将朕钉在耻辱柱上。”
“不需要陛下动刀。”
蒲察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如同恶鬼在交易灵魂。
“外臣此次来,带了绝密情报。那铁甲神车虽然厉害,刀枪不入,但它有个致命的弱点。”
赵桓猛地看向他,呼吸急促:“什么弱点?”
“它不吃草,不吃肉,只喝一种用‘黑水’炼制的猛火油精。我家皇帝查明,这种油,目前似乎只有李锐控制的河东路西山矿区能出。”
“只要断了这‘猛火油精’,那十二辆在雪原上横冲直撞的铁怪兽,就是十二坨废铁!”
“陛下,您不需要杀人。您只需要……告诉我们,西山油库的具体位置,布防如何,以及……那一批新炼制的‘猛火油精’,何时运出。”
赵桓沉默了。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花偶尔爆裂发出的轻响。
只要点头,那就是把神机营那几千条性命,亲手卖给了金人。
可是……
那铁甲神车的轰鸣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李锐那张桀骜不驯、从不跪拜的脸,在他眼前晃动,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可怖。
良久。
赵桓缓缓闭上眼,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瘫软在御榻上。
他的声音沙哑、飘忽,像是从地狱里飘出来的。
“朕……不知道什么油库。朕只是听说,皇城司以前在西山那边,曾画了几张图……”
“图在何处?”蒲察眼睛一亮。
“在……梁师成那里。”
赵桓转过身,背对着蒲察,不再看他,“你去拿吧。记住了……”
“朕什么都不知道。动手的人,只能是你们金国人。”
“若是败了……”赵桓的声音突然变得阴冷无比,那是属于懦夫特有的狠毒,“朕也只会说是你们偷走了图纸。”
蒲察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懦弱而又歹毒的背影,心中只有无限的鄙夷。
这大宋的皇帝真是个怂货。
这大宋,当真是烂透了。
他躬身行了一礼,语气恭敬而嘲弄:
“陛下圣明。”
他转身走出偏殿,夜风吹动他的衣摆,带来一丝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