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是硬的,带着江水千万年来冲刷不去的沉实与坚定。这大约是金陵的某处旧矶头,石缝里还仿佛嵌着六朝金粉的残屑与晚唐伤感的叹息。然而,长江不管这些。它只是流着,从我望不到的、云雾缭绕的唐古拉山脉而来,向我说不清的、烟波浩渺的东海而去。这流动,是一种永恒的、不容置辩的姿势。
初看江面,只觉得是一片浩渺的、浑浊的黄。那水色,绝非山间小溪的清冽,也非园林碧潭的翠绿,而是一种沉郁的、饱含了历史与泥沙的赭黄,像熔化了的、流动的青铜。阳光落在上面,不是激起粼粼的波光,而是被这厚重的颜色吸纳了,只在浪头的碎沫上,反射出一些短促的、耀眼的金片。江是极阔的,对岸的树与屋舍,都成了淡淡的一抹水墨痕,浮在氤氲的水汽之上,似有还无。这空蒙,便给了人无穷的想象,仿佛那彼岸,并非地理上的另一处,而是时间里的另一个朝代。
江上的风,也与别处不同。它不温柔,带着一股蛮野的、湿漉漉的力道,从水面上直推过来,扑在脸上,有泥沙的微腥,也有水族生命的、原始的腥气。它吹得我的衣袂猎猎作响,也吹得脚下的江水,涌起一层又一层的浊浪。那浪头,算不得高,却一波接着一波,前仆后继地、永无休止地,拍打着脚下的石岸。这声音,初听是“哗——哗——”的,沉雄而单调;但若静心凝神,将耳朵与心神都交付于它,便能从那宏大的背景里,分辨出无数的细响:有水浪撞击岩隙的空洞回响,有漩涡急速转动的、低沉的呜咽,有水流相互摩擦的、细碎的沙沙声。这万千种声响,交织在一起,不成曲调,却汇成了一部无言的、壮阔的交响。
这江声里,有太多的故事。我仿佛听见,上游的乱石滩上,还回荡着川江号子那裂帛般的、与激流搏斗的呐喊;中游的千里沃野,沉睡着屈子行吟泽畔时“长太息以掩涕兮”的哀叹;而我这脚下的江南之地,更是浸透了无数的风流与悲怆。那“王濬楼船下益州”时,铁锁沉江的金铁交鸣;那“商女不知亡国恨”时,隔江传来的缥缈后庭花曲……这些声音,都像是被江水溶解了,携带着,一路东流。它们不曾消失,只是沉淀在这浑黄的江水里,化作了这永恒江声里一些微茫的、历史的和声。李白那“天门中断楚江开”的浩荡,杜甫那“无边落木萧萧下”的苍凉,苏轼那“大江东去”的旷达,他们的诗句,似乎也成了这江声的一部分,随着波涛,一遍遍地拍打着时间的岸。
江上也有船。巨大的货轮,像一座座移动的钢铁城堡,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呜呜”汽笛,那是对工业时代的宣告,雄浑,却有些笨重。相比之下,那几叶小小的、落了帆的渔舟,便显得伶仃而古意了,它们在巨轮的浪涌里剧烈地起伏着,像几枚不肯沉落的黑色坚果。船上那披着蓑衣的渔人,稳稳地站着,与他的船,与这江水,似乎达成了一种千年不变的、默契的契约。他看着这江,与我看这江,眼中的光景,怕是截然不同的。
不知不觉,日头已偏西了。江上的暮色,来得格外迅疾而浓重。夕阳的余晖,不再是金黄,而成了一种凄艳的、血样的红,大笔大笔地泼在浑黄的江面上,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流动的斑斓。对岸那一道水墨的痕,渐渐与暮色融为一体,看不真切了。近处的江水,颜色愈发深沉,几乎成了墨黑,只有被船灯偶尔扫过的地方,才泛起一片片鳞片似的、短暂的幽光。江风也更冷了,带着入骨的寒意。
我该走了。转身离去时,那浩大的江声,并未因我的离去而有丝毫的改变。它依旧在那里,流着,响着,带着它全部的雄浑、苍凉、辉煌与沉默,向着无穷的过去与未来,昼夜不息。我忽然明白,我来看江,江却未必在意我这倏忽一瞥的过客。它自有它的生命,它的记忆,它的歌哭。我来,我听见了,于我,便是一场灵魂的涤荡;于它,却不过是万千流逝时光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