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有光。不是恒星那种灼热的光芒,而是类似深海萤火虫的冷光,幽蓝中带着病态的苍白。这光来自逃生舱顶部破裂的应急灯管,电流不稳造成的闪烁在舱内投下蛛网般的阴影。陈佑霖的眼皮像灌了铅,每一次尝试睁开都引发颅内尖锐的疼痛。某种粘稠的液体糊住了他的睫毛,随着艰难的眨眼动作裂开细小的血痂。
生命体征恢复至阈值以上。
机械女声从头顶传来,带着老式合成器特有的电流杂音,检测到神经链接中断,记忆存取模块受损,启动紧急视觉引导协议。
视网膜上突然浮现出跳动的绿色线条,勾勒出一个简陋的导航界面。陈佑霖的视野被强制分割,左眼看到的是真实舱内景象——扭曲变形的金属舱壁、漂浮的医疗凝胶碎块、以及自己裸露手臂上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疱疹;右眼则被投影占据,显示着某个陌生星系的立体星图,中央有个不断闪烁的翠绿色坐标标记。
他想开口,喉咙里却涌上一股铁锈味的液体。咳嗽带出的不是唾液,而是带着细碎金属颗粒的暗红浆体,在零重力环境中凝成令人作呕的球状物漂浮着。
警告,检测到纳米级机械污染。
机械声调高了八度,建议立即执行净化程序。剩余能源不足,预计维持时间:6小时22分钟。
陈佑霖用颤抖的手指抹过嘴角,指腹传来的触感让他僵住。那不是皮肤应有的纹理,而是某种细密的、如同电路板般的凸起纹路。他突然剧烈挣扎起来,束缚带在长期腐蚀下断裂,身体像破败的玩偶般撞上舱顶。在这个颠倒的视角里,他透过观察窗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一张陌生的脸。
左半边是正常的人类面孔,虽然布满伤痕;右半边却覆盖着银灰色的金属物质,像液态汞般缓慢流动,表面不时浮现出细小的几何光纹。更恐怖的是他的右眼,原本的瞳孔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微型漩涡,内部闪烁着与逃生舱外星空完全一致的翠绿光点。
记忆碎片载入中。
机械声突然变得低沉,带着某种诡异的温柔,最后记录时间:新历2023年4月17日。事件:协议启动。
剧痛如闪电劈开颅骨。陈佑霖抱住头部蜷缩起来,破碎的画面在脑内爆炸:
密封舱室内,十二具覆盖着冰霜的休眠舱排列成环形。他穿着锈火组织的制服,肩章上的断裂火炬徽记被血迹染红。某个声音在广播里嘶吼:基因锁破解完成!立即注入稳定剂!接着是刺眼的红光,警报声如同垂死巨兽的哀鸣。最后一个画面是休眠舱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时他的脸还没有被金属侵蚀,但眼中已经跳动着同样的翠绿光芒。
滋…接收到外部信号…
机械女声的打断如同救命稻草,频率匹配度99.8%,源质特征吻合。信号源标注:摇篮守护者-零号
陈佑霖的金属右臂突然不受控制地抬起,五指张开对准观察窗。窗外原本平凡的星空骤然扭曲,一颗从未在星图上标记过的暗红色亮起,表面如同腐烂的水果般蠕动开裂,露出内部流淌的翠绿光芒。这光芒形成一道光束,精确穿透舱壁,与他掌心的金属物质产生共鸣。
啊——!
这次是真正的惨叫。金属右臂内部传来无数细微的碎裂声,银灰色物质如退潮般收缩,露出下面千疮百孔的人类手臂组织。但痛苦很快被另一种感受取代——记忆如决堤洪水涌入。不是画面,不是声音,而是某种更本质的:
他明白了自己是谁。
不是陈佑霖,甚至不是人类。
而是锈火组织用禁忌技术制造的,专门用来容纳从某个高等文明遗迹中挖掘出的。那些疱疹是基因崩溃的征兆,金属物质是强行维持形态的纳米机械,而右眼中的翠绿漩涡——才是他真正的。
信号传输完成。
机械声带着完成使命的释然,能源转移至推进系统。目标坐标已锁定。祝您好运,舰长先生。
逃生舱突然剧烈震动。陈佑霖——这个承载着非人核心的躯壳——被惯性甩向舱壁。透过观察窗,他看到舱体外部覆盖的锈蚀层正在剥落,露出下方崭新的、流转着幽蓝纹路的金属外壳。这不是逃生舱,而是某种休眠中的高等造物!
随着锈蚀层脱落,舱内环境同步变化。原本简陋的控制台融化成银灰色液体,重组为布满几何符号的复杂界面。最中央浮现出一个全息投影:由翠绿光点构成的机械翠鸟,与陈佑霖记忆中某个模糊片段完美重合。
身份确认。
翠鸟开口,声音竟是少年般的清亮,执行最终协议:护送源质火种前往重构节点。当前污染等级:临界。预计完全崩溃时间:47小时。
陈佑霖的金属右手突然自动操作起控制台。投影切换成星图,那个翠绿坐标标记旁边多出十二个闪烁的红点,其中十个已经熄灭,剩下的两个中,一个正疯狂跳动,另一个微弱得几乎消失。
其他载体…他听见自己发出陌生的声音,语调冰冷精确,存活率16.6%。需要汇合。
翠鸟的投影突然分裂成数百个光点,在舱内形成立体星图。陈佑霖的视野随之扩展,右眼漩涡中的翠绿光芒投射到星图上,标记出一条诡异的航路——不是直线,而是某种在三维空间中扭曲盘旋的复杂曲线。
常规航行无法抵达。
翠鸟解释,必须穿越褶皱区。风险等级:灭绝级。
陈佑霖感到右半身的金属物质开始向心脏部位聚集,形成某种保护性外壳。左半身的人类组织则加速溃烂,暗红疱疹破裂,渗出带着荧光颗粒的脓液。剧痛中他意识到真相:这具身体只是临时容器,真正的正在与舱体控制系统融合。
启动折叠引擎。
非人的声音从他喉咙里挤出,准备接受量子记忆传输。
舱内灯光骤灭。黑暗中,陈佑霖感到有冰冷的手指抵住自己太阳穴——不是实体,而是某种纯粹的信息流。最后的记忆碎片涌入:
某个银灰色空间站里,十二个培养舱整齐排列。每个舱体内都漂浮着与他相似的,区别只是腐蚀程度不同。舱室外,穿着锈火制服的研究员们正在争论:第七号样本出现严重排斥反应必须赶在收割者到来前启动播种程序……画面突然切换成恐怖的场景:空间站被某种幽紫色的巨大结构包裹,像被蛛网缠住的飞虫。最后时刻,十二具逃生舱同时弹射,划着不同轨迹消失在星海中。
传输完毕。
翠鸟的声音开始失真,注意,穿越褶皱区时将遭遇记忆回溯。不要相信任何非几何形态的存在。
震动升级为撕裂般的剧颤。逃生舱外壳浮现出与陈佑霖右眼相同的漩涡纹路,前方的空间像被无形的手揉皱的纸般产生诡异变形。观察窗外,星辰的影像被拉成彩色丝带,某种类似婴儿啼哭的声波穿透舱壁,在颅内直接回荡。
陈佑霖感到自己的意识被撕成两半。一半仍困在溃烂的躯壳里,另一半却漂浮在某个陌生的量子层面,目睹着难以置信的景象:
锈火组织根本不是人类建立的。
那个刻着断裂火炬的徽记,实际上是某个远古高等文明留下的火种保管协议符号。所谓黑棺计划,是从一开始就编写好的自动程序,目的是在检测到收割者信号时,激活埋藏在十二个候选种族基因中的载体序列。
而地球,只是无数实验场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警报!检测到幽紫能量读数!
翠鸟的尖叫将他拉回现实,收割者残骸正在靠近!
逃生舱突然倾斜。陈佑霖撞上控制台,溃烂的左臂折断,却没有流血——断口处是密密麻麻的银色丝线,如同被扯断的光缆。右眼的漩涡疯狂旋转,强制调出外部影像:
褶皱区的空间乱流中,漂浮着半截幽紫色的巨大结构,像是某个庞然大物被拦腰斩断的残肢。断面处伸出无数丝状触须,每根触须末端都长着类似人类眼睛的器官,正饥渴地扫视周围空间。更恐怖的是,这些的虹膜上,全都刻着微缩版的断裂火炬徽记!
它感染了火种标记…
陈佑霖感到金属右臂自动输入一串超越人类理解的指令,准备启动自毁协议。
翠鸟投影突然凝固,然后露出人性化的悲伤表情:确认指令。但您必须知道,自毁只会让收割者获得更多数据。建议执行备选方案。
全息影像切换成一枚旋转的银色羽毛——正是当初小扳手握着的同款。陈佑霖的右眼漩涡突然与之同步频率,舱内响起古老的机械音:锚点协议验证通过。允许临时接入秩序网络。
逃生舱外壳的银灰纹路开始重组,形成羽毛状的精密图案。幽紫残骸似乎察觉到威胁,触须猛地加速袭来,却在接触舱体的瞬间被某种无形力场弹开。借这短暂的喘息,翠鸟投影吐出最后的信息:
将您的核心数据压缩进量子泡沫。我们会将您随机投射到安全坐标。代价是…这具载体将彻底崩溃。
陈佑霖感到右半身的金属物质开始沸腾。这不是比喻——纳米机械真的在高温下重组,形成某种发射装置。他突然明白了整个过程:自己从来都只是信使,真正重要的只有右眼里那点翠绿光芒。
倒计时30秒。
翠鸟开始消散,建议利用最后时间固化人类记忆。
剧痛中,陈佑霖做了一件完全不符合逻辑的事。他用残存的左手抓住控制台边缘,强行拖起溃烂的身体,将脸贴在观察窗上。窗外,幽紫残骸正在发起第二轮攻击,而更远处,褶皱区的尽头,隐约可见一颗暗红色的星辰。
那是太阳。
人类认知中的太阳。
尽管理智告诉他这不可能,但在意识消散前的最后一刻,陈佑霖——这个被制造出来的载体——仍然固执地凝视着那点微光,仿佛那是宇宙中唯一重要的存在。
发射。
随着机械音的宣告,逃生舱连同幽紫残骸一起被银白色的能量风暴吞没。而在某个遥远的星系边缘,一团翠绿光芒凭空出现,如同萤火虫般飘向最近的生命星球。光芒内部,承载着两个互相纠缠的意识碎片:
一个是高等文明的秩序协议。
另一个,是某个自以为是人类的载体,最后固化的童年记忆——六岁生日时,父亲带他在海边看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