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风声鹤唳。
泰合斋,这艘刚刚在金陵商海中扬帆起航的巨舰,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应天府的封条,像一道道催命的符咒,贴满了泰合商号旗下所有店铺的大门。
“府尹有令!泰合斋偷税漏税,与匪寇勾结,即刻查封,所有主事,一律下狱!”
冰冷的声音,在金陵城的每一条繁华街道上响起。
一队队如狼似虎的差役,闯入店铺,打砸货物,将一个个错愕的伙计用铁链锁走。
往日门庭若市的泰合商号,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瘟神。
乞门总舵,那座破败的城隍庙内,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舵主!城西的绸缎庄被封了!王掌柜和七个伙计全被抓走了!”
“舵主!城南的茶叶行也没保住!他们说我们的茶叶里有毒,把所有存货都拉走了!”
“舵主!我们安插在府衙里的眼线刚刚传来消息,陈府尹下了死命令,要对我们的人用重刑,屈打成招!”
一个又一个的坏消息,如同雪片般飞来,砸在苏不予那张冷峻的脸上。
他一言不发,只是站在院中,一拳又一拳地砸着那根早已布满裂痕的石柱。
“砰!”
“砰!”
“砰!”
每一拳,都用尽了全力,指节早已血肉模糊,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几个乞门的头目跪在地上,看着状若疯虎的苏不予,一个个心惊胆战,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从未见过舵主如此失态。
这是真正的,以卵击石。
对方是官府,是朝廷,是掌控着生杀大权的庞然大物。他们这些混迹在阴影里的江湖人,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如此无力。
“舵主,您下令吧!”一个头目终于忍不住,红着眼睛嘶吼道,“大不了跟他们拼了!兄弟们就算是死,也要从府衙大牢里,杀出一条血路来!”
“拼?”苏不予终于停下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布满了血丝,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打磨过,“拿什么拼?拿兄弟们的命,去冲击应天府的大门?然后被安上一个聚众谋反的罪名,满门抄斩吗?”
他自负于自己的江湖手段,自负于自己的雷霆决断。
可是在这铺天盖地的官府权力面前,他所有的手段,都显得那么可笑。
就在苏不予心中那股暴戾的杀意即将压抑不住,准备下令玉石俱焚之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响起。
“苏舵主,慌则生乱。”
云知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
她依旧是一身素雅的青衣,清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仿佛眼前这足以让天塌下来的危局,于她而言,不过是棋盘上的一点小小波折。
“不慌?”苏不予猛地回头,那双血红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现在金陵城里,人人都说我们是卖瘟鸡毛的黑心商人!人人都等着看我们泰合商号的笑话!我几十个兄弟,现在还在府衙的大牢里,不知道受着什么样的酷刑!你让我,怎么不慌?!”
这是苏不予第一次,对云知用如此严厉的语气说话。
云知却没有半分退缩,她只是迎着苏不予那骇人的目光,将一份刚刚整理好的情报,递了过去。
“顾怀瑾的打压,看似雷霆万钧,实则,外强中干。”
云知的声音,依旧是那般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定人心的力量。
“他查封的,都是我们明面上的产业。抓走的,也大多是外围的伙计,以及一些不知情的、新收拢的兄弟。我们真正的核心,公子亲手布下的暗线,那些隐形的供应链,至今,安然无恙。”
苏不予接过情报,只扫了一眼,那颗狂跳的心,才稍稍平复了一些。
确实,他们的根基,还在。
可这又能如何?
如今泰合商号声名狼藉,就算有再多的货也卖不出去。那些被抓走的兄弟,又该怎么办?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他们,屈死在顾怀瑾的屠刀之下?
“我明白舵主的担忧。”云知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那双清冷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与南宫白如出一辙的睿智,“公子临走前,曾留下两个锦囊。一个,是应对‘云裳’风波。而另一个,他说,若遇官府围城,生死一线,方可打开。”
苏不-予精神一振!
他猛地从怀中,取出了那个被他视若珍宝的,第二个锦囊!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里面,依旧是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也只有一句话。
“围城之困,其解在民;民心之向,其决在利。”
苏不予看着这句话,先是一愣,随即,那双锐利的眸子里,爆发出了一阵恍然大悟的精光!
他明白了!
公子他……竟然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他看着云知那张清丽而冷静的脸,心中那股因为官府压力而产生的焦躁,竟奇迹般地平复了。
“云知姑娘,”苏不予的嘴角,重新勾起那抹熟悉的,充满战意的弧度,“接下来,又要辛苦你了。”
云知轻轻颔首,那双清澈的眸子,与苏不予的目光在空中交汇。
在这一刻,他们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默契”的东西。
金陵的围城之困,看似无解。
但在那位运筹千里之外的年轻人的棋盘上,真正的反击,才刚刚开始。
然而,就在苏不予和云知准备按照南宫白的锦囊妙计,展开绝地反击之时,一个谁也意料不到的变故,发生了。
应天府尹陈大人,那个叫嚣着要将泰合商号连根拔起的顾怀瑾的亲家,突然下令,释放了所有被抓捕的泰合商号伙计。
紧接着,那些贴在店铺门上的封条,也被差役们,一张张,不情不愿地撕了下来。
整个金陵城,都看傻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
前一天还喊打喊杀,恨不得将人千刀万剐,怎么一夜之间,就偃旗息鼓,主动放人了?
珍宝斋内,顾怀瑾听着手下传回来的消息,只觉得荒谬到了极点。
他一把将手中的琉璃杯摔得粉碎,揪住陈府尹派来报信的师爷的衣领,状若疯虎地咆哮道:“他凭什么放人?!我不是让他往死里整吗?他陈克明想干什么?想造反吗?!”
那师爷吓得魂不附体,哆哆嗦嗦地说道:“顾……顾公子息怒!不……不是府尹大人要放人,是……是上面来人了!”
“上面?”顾怀瑾一愣,“哪个上面?”
“是……是定远侯府!”师爷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今天一早,定远侯府的管家,就带着侯爷的亲笔信,和一队侯府的亲兵,直接去了府衙。虽然没说什么,但那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定远侯府!
萧婉如!
轰!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了顾怀瑾的头顶!
他瞬间明白了!
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千算万算,算到了南宫白的商业手段,算到了南宫白的江湖势力,甚至算到了南宫白可能会北上告状。
但他做梦也想不到,南宫白的身后,竟然还站着定远侯府!
萧婉如,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以为唾手可得的女人,竟然为了一个南宫白,不惜动用家族的力量,直接下场,给了他一记最响亮的耳光!
“噗——”
一股急怒攻心的腥甜,从喉咙里涌了上来,顾怀瑾眼前一黑,一口鲜血喷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整个金陵城,因为定远侯府的介入,再次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场看似一边倒的商战,已经演变成了一场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的,神仙打架。
泰合商号,乞门总舵。
苏不予和云知,同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们也想不通,到底是哪路神仙,竟然有如此通天的能量,能让那位不可一世的应天府尹,乖乖低头。
直到,一个身穿侯府管家服饰的中年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城隍庙的后门。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封信,和一个小小的锦盒,交到了云知手中,便转身离去。
信,是写给南宫白的,信封上,只有一个娟秀的“婉”字。
而那锦盒里,装的,是一支晶莹剔透、价值连城的,血玉发簪。
“这是……定远侯府的信物。”云知看着那支发簪,那双一直平静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复杂的波澜,“是萧小姐……出手了。”
苏不予看着那封信,又看了看云知那有些异样的表情,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了一丝不舒服。
但他很快便将这丝情绪压了下去,取而代代之的,是对南宫白那神鬼莫测的布局,更深一层的敬佩。
连定远侯府,都是他棋盘上的一颗棋子吗?
这位白门主,身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危局,就以这样一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被悄然化解。
压在所有人头顶的那片乌云,烟消云散。
夜,深了。
一轮皎洁的明月,悬挂在洗去铅华的夜空,清冷的光辉,洒满了整个庭院。
苏不予和云知并肩站在那棵枯萎的桃树下,谁也没有说话。
良久,还是苏不予,先打破了沉默。
“今天,多亏了你。”他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锐利,多了一丝难得的柔和,“若不是你拦着,我恐怕……已经带着兄弟们,去干蠢事了。”
云知微微侧过头,看着他那张在月光下显得轮廓分明的侧脸,轻轻摇了摇头。
“苏舵主言重了。若没有苏舵主在,我们连一天都撑不下去。”
她的声音,也比平时,多了一丝温度。
两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妙而又温馨的氛围。
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是并肩作战的默契,更是……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正在悄然滋生的情愫。
“你……”
“你……”
两人竟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住,相视一笑。
“你先说。”苏不予的嘴角,勾起一抹他自己都未曾发觉的笑意。
云知的脸颊,在清冷的月光下,微微有些泛红。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声说道:“我只是想说……今晚的月色,很美。”
苏不予闻言,也抬起头,看向那轮明月。
月光如水,温柔地倾泻而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最终,悄悄地,交织在了一起。
“是啊。”苏不予看着那交织在一起的影子,鬼使神差地,轻声应道。
“很美。”
清风,拂过。
明月,无声。
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