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府,九边重镇。
这里的风,都带着一股子铁锈和马粪混杂的生猛味道,刮在脸上,像是被砂纸狠狠打磨了一遍。
南来北往的客商,顶盔带甲的边军,头顶髡发、身穿皮袍的鞑靼人,三教九流,龙蛇混杂,共同构成了一幅粗犷而又充满危险活力的边塞画卷。
一支来自南方的商队,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十几辆骡车,拉着些灰扑扑的山货,由一群同样灰扑扑的汉子赶着,慢吞吞地驶入了城内。
为首的年轻人,骑着一匹瘦马,身上那件杭绸长衫,早已被风沙吹得没了半点南方的精致。他缩着脖子,一脸紧张地打量着周围那些眼神不善的彪形大汉,活像一只误入狼群的兔子。
“掌柜的,咱们……咱们今晚住哪啊?”赵通玄,如今的护卫头子“赵大彪”,驱使着胯下的青骡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瓮声瓮气地问道。
化名“白帆”的南宫白,似乎被这粗犷的声音吓了一跳,肩膀都哆嗦了一下,随即一脸肉疼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了过去。
“彪哥,彪哥,你去找个最便宜的客栈,不,就租个没人要的破货栈就行!省点钱,这趟出来,我把老婆本都投进去了,可不敢乱花。”
赵通玄接过那点碎银,看着南宫白那副活灵活现的妻管严怂包样,嘴角一阵猛烈的抽搐。
他实在搞不懂,自家公子这演的又是哪一出。
明明是来掀桌子的,非要把自己弄成一副快要被人掀了的德性。
最终,他们在城西租下了一间蛛网遍布、墙皮大片脱落的破旧货栈。那股子经年累月的霉味,差点把赵通玄直接送走。
南宫白却像是没闻到一样,指挥着伙计们把货物搬进货栈,自己则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干净的丝帕,将一张摇摇欲坠的桌子擦了又擦,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行了,彪哥,让兄弟们歇着吧,我去外面转转,看看行情。”南宫白拍了拍手,又恢复了那副小商人精打细算的模样。
赵通玄刚想说“我陪您去”,却被南宫白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目标太大,留在这里看好货。”
南宫白说完,便独自一人,像一滴水汇入大江,转瞬间便融入了货栈外那片嘈杂混乱的人流之中。
夜幕降临,大同府的另一面,才刚刚苏醒。
城南最大的赌坊,“通四海”,此刻正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
汗臭、酒臭、烤羊肉的膻味,混合着男人粗野的嘶吼和骰子撞击瓷碗的清脆声响,构成了一曲独属于边镇的,狂野交响乐。
南宫白换了一身更不起眼的短打,挤在乌烟瘴气的人群里,像一个好奇又胆怯的乡下小子,东张西望。
这里,是情报汇集速度最快的地方。
千门之术,听风。
听的,不是话语,而是人性。
南宫白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飞快地掠过一张张因贪婪、兴奋、懊恼而扭曲的脸。
那个输红了眼的汉子,腰间的钱袋已经瘪了,但他看向对家时,眼神里没有绝望,只有不忿。说明他背后还有钱,家底不薄。
那个陪着笑脸,在各个赌桌之间游走,给赢家倒酒的伙计,他每倒一次酒,都会不经意地用指尖在杯口划过。那是“风媒”传递消息的暗号。这个赌坊,有千门的眼线。
南宫白的目光最终锁定在了大堂正中央,那张最大的牌九桌上。
一个身材臃肿,穿着一身华贵皮袍的胖子,正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众星捧月。
他面前的银子堆成了小山,每赢一局,便会抓起一把碎银,豪气地丢给周围的闲汉,引来一阵阵“钱三爷威武”的吹捧。
他叫钱通,人称“钱三爷”,是大同府有名的豪商,做的就是汉蒙之间的二道贩子生意。
南宫白注意到,钱三爷虽然满脸红光,看似得意忘形,但他的眼神,却始终保持着一丝清明与警惕。每当有穿着鞑靼服饰的人从他身边经过,他的目光,都会不着痕迹地在那人腰间的配饰上停留片刻。
他在通过这些细节,分辨不同部落的身份和地位。
此人,就是他要找的鱼。
南宫白嘴角微微一勾,挤开人群,走到了牌九桌前,从怀里掏出了一张一百两的银票,用一种带着南方口音的、略显生硬的腔调,大声喊道:
“我……我也来玩!”
他那副“人傻钱多速来”的模样,瞬间吸引了全场的目光。
钱三爷眯着眼打量了他一下,看到他那张白净的脸和紧张的神情,嘴角的肥肉不屑地撇了撇。
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方肥羊。
“好啊!欢迎欢迎!”钱三爷热情地招呼着,“小兄弟,想怎么玩?”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南宫白用自己的“钞能力”,给在场的所有人,完美地上了一堂课,什么叫“散财童子”。
他下注,永远下在最不可能赢的位置。
他跟注,永远在最不该跟的时候跟。
他那副一会儿懊恼跺脚,一会儿又咬牙加注的纠结模样,引得整个赌坊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哈哈哈,这小子是来送钱的吧?”
“你看他那傻样,连牌九都没摸过吧?”
“南蛮子就是南蛮子,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赵通玄要是在场,非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可。太丢人了!
不到一个时辰,南宫白带来的五百两银票,就输得只剩下最后一张。
他拿着那张银票,手都在抖,额头上全是汗,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钱三爷赢得盆满钵满,心情大好,拍着南宫白的肩膀,安慰道:“小兄弟,算了算了,赌钱嘛,有输有赢,别太上心。今儿就到这儿吧。”
周围人也都发出了善意的哄笑,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耍猴戏的小丑。
“不……不行!”南宫白像是被刺激到了,猛地一拍桌子,眼睛通红地吼道,“我还有最后一百两!我要跟三爷您,单对单,赌一把大的!”
钱三爷一愣,随即乐了。
这肥羊,还真是不榨干不罢休啊。
“行!你想怎么赌?”
“就赌……就赌大小!”南宫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赌大小,最简单,也最看运气。
荷官拿来骰盅,当着所有人的面,摇晃起来。
“买定离手!”
整个赌坊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南宫白身上。
南宫白死死盯着那只骰盅,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仿佛在做什么天人交战的决定。
最终,他一咬牙,一闭眼,将那张一百两的银票,重重地拍在了“小”字上!
“开了!”
荷官一声高喝,猛地揭开了骰盅!
一,二,三,六点,小!
南宫白竟然……赢了?
他自己都愣住了,随即爆发出了一阵劫后余生的狂喜,一把将那二百两银票搂进怀里,激动得浑身发抖。
“哈哈哈!我赢了!我赢了!”
钱三爷的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但也没太在意。二百两,对他来说,九牛一毛。
“小兄弟,运气不错啊。”
“再来!”南宫白像是尝到了甜头,将二百两银票,再次拍在了桌上。
这一次,他犹豫了半天,又押了“小”。
结果,又是小!
二百变四百!
“再来!”
四百变八百!
连续三把,南宫白都凭着一股子“傻劲”,押中了同一个结果。
整个赌坊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诡异。
所有人都看出来了,这小子,不是在赌,他就是在跟“小”字死磕。
钱三爷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输的钱不多,但他感觉自己的面子,被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子,给狠狠踩了一脚。
“小子,还来?”钱三爷的声音,冷了下来。
“来!当然来!”南宫白此刻已经彻底“上头”,将桌上那八百两银票,连带着从怀里掏出的几张碎银票,凑够一千两,再次重重拍下!
“我还押小!”
这一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荷官的手,都有些抖了。
他看向钱三爷,钱三爷对他使了个眼色。
荷官心领神会,拿起骰盅的手,用了一个极不起眼的发力技巧。
骰盅之内,三颗骰子在即将落定的瞬间,被一股巧劲微微一拨。
“开!”
一,四,六,十一点,大!
“哗——”
人群中发出一阵叹息声。
南宫白看着那个“大”字,整个人都傻了。他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屁股瘫坐在了椅子上,双眼无神,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这下回去怎么跟婆娘交代啊……”
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看得众人一阵唏嘘。
钱三爷的脸上,重新露出了胜利者的笑容。他走上前,居高临下地拍了拍南宫白的肩膀:“小兄弟,说了让你别玩了,不听劝。算了,今晚的酒钱,三爷我请了。”
说完,他便准备转身离去,享受众人崇拜的目光。
就在这时,瘫坐在椅子上的南宫白,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坐直了身子,叫住他。
“三爷,等一下!”
钱三爷不耐烦地回头:“怎么?输不起了?想耍赖?”
“不不不,”南宫白连忙摆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我就是渴了,想……想跟三爷讨杯酒喝……”
钱三爷闻言,哈哈大笑起来,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满是油污的木碗,扔了过去。
“喝!随便喝!”
南宫白看着那只不知道被多少人用过的木碗,眉头紧紧皱起,脸上露出一丝嫌恶。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用层层锦缎包裹着的小物件。
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锦缎,露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只……杯子。
一只通体晶莹剔-透,在昏暗的油灯下,依旧反射着梦幻般光泽的,琉璃杯。
当这只杯子出现的瞬间,整个赌坊所有的喧嚣,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死死地钉在了那只杯子上!
他们看到了什么?
一个杯子?
一个由纯粹的光和影子构成的杯子!
它薄如蝉翼,却又坚硬无比。它清澈得可以看到杯子后面,南宫白那微微颤抖的手指。
这……这是什么神仙造物?
钱三爷的瞳孔,猛然一缩!那双因为肥胖而显得有些小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了一阵贪婪到极致的精光!
作为常年与鞑靼人做生意的豪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样一件“神物”,在那些没见过世面的草原贵族眼中,意味着什么!
这他妈的哪里是杯子!
这是比黄金还要贵重一百倍的,无价之宝!
“这……这杯子……”钱三-爷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只琉璃杯,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小兄弟,你这杯子……卖吗?我出……我出一百两!”
南宫白像是被他的话吓了一跳,连忙将杯子护在怀里,一脸警惕地看着他:“不卖不卖!这是我从家里带出来的,我婆娘说了,摔坏了要我好看的!”
他越是这副护食的模样,钱三爷的心,就越是火热!
一百两,他不卖?
二百两!
“五百两!”钱三爷咬着牙,报出了一个让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的价格,“小兄弟,五百两银子,卖给三爷我!够你在这大同府,买一栋大宅子了!”
南宫白却依旧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抱着杯子,一副打死也不卖的架势。
钱三爷看着他那副“没见过世面”的怂样,脑子里却疯狂地转动起来。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一个随手就能输掉上千两银子的人,会为了区区五百两,就卖掉如此珍贵的传家宝?
他身上那件衣服,是南方最顶级的杭绸!虽然被风沙吹得有些旧了,但那料子,骗不了人!
他刚才输钱时,虽然一脸肉疼,但眼神里,却没有一丝真正的绝望!
他不是肥羊!
他根本不是什么南蛮子肥羊!
他是一个来自南方顶级豪门的,超级阔少!
他今天来这里,根本不是为了赌钱!他是在……炫富!是在用一种他们这些边镇土包子无法理解的方式,展示他的实力!
那输掉的一千两,对他而言,恐怕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这个琉璃杯,只是他随身携带的,最不起眼的玩意儿!
想通了这一关节,钱三爷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再看向南宫白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
之前的轻蔑与戏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敬畏、谄媚与极度渴望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自己遇到了真正的财神爷!
“哎呦!小兄弟!不,白公子!”钱三爷脸上的肥肉,瞬间堆起了菊花般的笑容,他亲自上前,扶起南宫白,那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
“是三爷我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我这种粗人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一千两的银票,硬塞进南宫白的手里。
“这点小钱,就当是三爷我给公子赔罪的茶水钱!还望公子,务必赏光!今晚我在城里最好的酒楼‘迎宾楼’设宴,给公子,接风洗尘!”
南-宫白看着手里的银票,又看了看钱三爷那张谄媚的脸,脸上露出了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犹豫了半天,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那……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赌坊里的众人,早已被这神一般的反转,给惊得目瞪口呆。
他们看着那个前一秒还被他们嘲笑是“傻子”的年轻人,此刻却被大同府跺一脚地都要抖三抖的钱三爷,当成祖宗一样供着。
他们终于明白,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这哪里是什么误入狼群的兔子。
这分明是一条过江的,猛龙!
南宫白跟在钱三ye身后,走出了赌坊。
夜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嘴角那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鱼儿,上钩了。
大同府这盘棋,第一颗子,已然落下。
接下来,就该是,收网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