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鹰堡内的厮杀声,从清晨的惨烈高亢,渐渐转为午后的零星抵抗,最终,在夕阳将坠未坠、将雪原染成一片凄艳血色时,彻底归于沉寂。
堡门缓缓开启,浓重的、几乎凝成实质的血腥气混着硝烟味扑面而来,令人作呕。堡内街巷、院落,随处可见倒伏的尸体,层层叠叠,大多身着玄甲,正是虎贲卫。鲜血浸透了夯土地面,冻结成暗红色的冰,踩上去发出咯吱的脆响。残破的旗帜、折断的兵刃、散落的箭矢,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围歼战的残酷。
北境士兵们正在沉默地清理战场,将同袍的遗体小心抬出,妥善安置,而对虎贲卫的尸体,则粗暴许多,直接拖拽着堆叠到一旁,准备统一焚化或掩埋。伤者的呻吟和胜利者疲惫的喘息,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响。
岳铮站在主堡高阶之上,玄色铁甲上溅满了已然干涸发黑的血迹,他拄着长刀,望着堡内这如同地狱般的景象,脸上并无太多喜悦,只有大战之后的疲惫与冷硬。三千虎贲卫,除极少数重伤被俘,其余尽数战死,无一人投降。狄戎的尸体在靠近主堡的街口被找到,身中数十创,怒目圆睁,至死仍保持着挥刀劈砍的姿态。
这是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也是一场惨胜。北境守军也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
“少将军,”韩冲快步走来,虽然同样浑身浴血,眼神却明亮,“战场已基本清理完毕。狄戎首级已取下,是否……悬首示众?”
岳铮沉默片刻,摇了摇头:“人死债消。狄戎虽为敌酋,亦是一员悍将。将其尸身与虎贲卫士卒一同处置吧,不必折辱。”
“是。”韩冲应下,又低声道,“殿下……带着主上,在那边看了许久。”
岳铮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远处一段相对完好的堡墙上,萧令拂披着厚厚的雪狐斗篷,静静伫立。她身边,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萧宸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小脸苍白,却固执地看着下方那片尸山血海。寒风吹起萧令拂的鬓发,她神色平静无波,仿佛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又仿佛已将这惨烈深深烙印心底。
岳铮心中微动。这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坚韧,或者说……冷酷。
他迈步走了过去。
“殿下。”岳铮在萧令拂身后数步处停下。
萧令拂没有回头,依旧望着下方,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都结束了?”
“是。狄戎所部,全军覆没。”
“我们损失如何?”
“阵亡七百余人,伤者逾千。”
萧令拂轻轻吐出一口气,白雾氤氲:“都是北境的好儿郎。”
岳铮看着她单薄的背影,忽然问道:“殿下似乎……并不如何高兴?”
萧令拂终于缓缓转过身,脸上确实看不到半分胜利的欣喜,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了然:“岳将军,我们杀了一个狄戎,灭了三千虎贲。然后呢?”
岳铮一怔。
“谢绥会善罢甘休吗?”萧令拂自问自答,“不会。他会更愤怒,更疯狂,下一次来的,可能是三万,甚至三十万大军。我们今日流的血,只是开始,远未到结束。”
她低头,看着紧紧依偎着自己的萧宸,伸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顶:“我只是在想,要用多少鲜血,才能洗刷干净这世道的污浊,才能给宸儿,给北境,换来一个真正的太平。”
岳铮默然。他是一员纯粹的武将,习惯于在战场上解决问题,对于萧令拂所思考的更深层的政治与未来,他并非没有考量,却远不如她这般清晰与沉重。
“至少,我们赢得了时间。”岳铮最终沉声道,“经此一役,谢绥再想动兵,朝廷内部反对的声音会更大,他需要时间准备,我们也需要时间巩固。”
“时间……”萧令拂喃喃道,目光再次投向远方,仿佛要穿透重重山峦,看到那座波诡云谲的京城,“是啊,时间。我们必须利用好这段时间。”
她转向岳铮,眼神重新变得锐利:“狄戎全军覆没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我们要抢在谢绥混淆视听之前,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尤其是狄戎如何步步紧逼、欲加之罪,以及他私募武装的证据(部分),公之于众。不仅要让北境军民知晓,更要让朝廷,让天下人知晓!”
“殿下是想……抢占大义名分?”岳铮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
“不错。”萧令拂点头,“谢绥可以诬陷我们造反,我们就要让天下人看看,是谁在倒行逆施,是谁在逼迫边镇,是谁……才真正心怀不轨!岳将军,立刻以你和我的名义,联名起草檄文,公告四方!同时,将狄戎的首级……妥善处理,连同那份‘证据’抄本,设法送到几位敢于直言的御史手中!”
她这一刻展现出的果决与政治手腕,让岳铮再次刮目相看。他不再犹豫,抱拳道:“末将明白!这就去办!”
岳铮转身离去,步伐坚定。
萧令拂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又看了看下方正在清理战场的士兵,对身边的严锋低声道:“厚葬所有战死的北境将士,抚恤家属,不得有误。至于虎贲卫……也给他们一个体面吧。”
“是,殿下。”严锋躬身领命,犹豫了一下,又道,“殿下,苏公子……不见了。”
萧令拂眉梢微挑:“不见了?”
“战斗结束后,有人看到他似乎往堡外西南方向去了,行色匆匆。末将派人跟了一段,被他甩掉了。”
西南方向?那是通往……慕容氏可能活动的区域?还是另有图谋?
萧令拂眼中闪过一丝疑虑,但很快压下。苏晏此人,神秘莫测,此刻离去,未必是坏事。只要他暂时不与北境为敌,便随他去吧。
“不必管他。”萧令拂淡淡道,“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她拉起萧宸冰凉的小手,柔声道:“宸儿,我们回去吧。外面冷。”
萧宸仰起头,大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恐惧,却努力点了点头:“嗯。”
姑侄二人缓缓走下堡墙,将那片血色战场留在身后。
接下来的几天,玄鹰堡乃至整个北境,都沉浸在一种混合着胜利喜悦与未来隐忧的复杂情绪中。岳铮与萧令拂联名的檄文,以最快的速度被抄录、散发,通过各种渠道,如同插上翅膀般飞向北境各处,飞向中原,飞向京城。
檄文详细陈述了狄戎如何借巡边之名,行威慑逼迫之实,如何试图构陷,如何遭遇“不明势力”刺杀后不问青红皂白迁怒北境,最终如何狗急跳墙、悍然攻打玄鹰堡的整个过程。文中虽未直接出示账册全部内容,却巧妙地引用了部分指向谢绥私募武装的证据,字字泣血,句句诛心。
同时,狄戎全军覆没、其本人战死的消息,也如同一声惊雷,在朝野上下炸响!
谢绥震怒!他损失了一员心腹大将和三千精锐,更被北境的檄文将了一军,陷入了极大的被动!朝中原本就对他不满的清流官员趁机发难,要求彻查狄戎行为及谢绥督下不严之责。皇帝虽然依旧倚重谢绥,但面对如此惨败和汹涌的舆论,也不得不下旨申饬,并要求谢绥对北境之事做出合理解释。
谢绥一时间焦头烂额,不得不暂时收敛锋芒,全力应对朝堂攻讦,稳固自身权位。对北境的直接军事威胁,暂时得以缓解。
北境,赢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玄鹰堡内,权力结构也在悄然变化。经此一役,萧令拂的威望空前高涨,她不再仅仅是依靠血脉身份的空头长公主,而是以其冷静、果决和在危机中展现出的智慧,真正赢得了北风营乃至许多中立部族和将领的认可与信服。岳铮虽然依旧掌握军权,但对萧令拂的态度,已从最初的戒备、利用,转变为一种更加复杂、带着些许敬畏的合作。
这一日,萧令拂正在栖梧苑中查阅岳铮送来的、关于整顿军备、恢复生产的章程,严锋送来了一封密信。
信是苏晏派人送来的,没有落款,只有寥寥数语:
「京中风波暂平,然暗流愈疾。谢氏断尾求生,恐有后手。北境之局,未可懈怠。另,小心……身边之影。」
信纸末尾,用极淡的墨迹,画了一个小小的、抽象的蜜蜂图案。
萧令拂捏着信纸,看着那蜜蜂图案,眉头微蹙。
苏晏在提醒她,谢绥不会善罢甘休,可能会用更阴险的手段。而“身边之影”……是指北境内部可能还有隐藏的敌人?还是另有所指?
她将信纸凑近烛火,看着它缓缓卷曲、化为灰烬。
窗外,北境的天空依旧湛蓝高远,但萧令拂知道,这短暂的平静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她抚摸着颈间那枚“松烟凝寒”墨块,冰凉的触感让她保持清醒。
脚下的路,还很长。而身边的盟友与敌人,或许,也从未真正清晰过。
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也需要……更加警惕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