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鹰堡,已然成了一座被绝望与烽火双重围困的孤岛。堡墙之外,北辽铁骑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战鼓,日夜不息,雁门关方向传来的喊杀与轰鸣,即便相隔数十里,也仿佛能隐隐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弦上。堡墙之内,悲怆未散,新愁又添,韩冲的英灵尚未远行,主帅萧令拂的生命却已进入了倒计时。
栖梧苑内,药气弥漫,压抑得令人窒息。萧令拂静静地躺在榻上,如同沉睡,唯有左臂上那道已越过肘关节、仍在缓慢向上蔓延的乌黑线痕,昭示着死神的步步紧逼。她的呼吸微弱而平稳,是苏晏以金针和内力强行维持的假象,但任谁都看得出,那生机正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苏晏守在她的榻前,几日未曾合眼,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面前的案几上,摊满了各种药材、典籍残卷以及他根据“牵机引”特性反复推演、涂改的药方。那三味缺失的主药——百年血竭、七叶鬼臼、雪山蟾酥,如同三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横亘在生与死之间。
严锋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北境的库藏被翻了个底朝天,悬赏的告示贴遍了周边所有能贴的城镇,甚至派出了数支小队,冒险深入北辽控制的区域,试图从敌境寻找一线希望。然而,回报皆是令人失望的“暂无消息”。时间,在一次次希望燃起又破灭中,无情地流逝。距离苏晏判定的最后期限,只剩下不到三天。
岳铮已亲赴雁门关前线。临行前,他来栖梧苑外站了许久,最终只是对守门的严锋重重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他必须去挡住北辽的兵锋,那是北境存亡的外在屏障,而殿下的生死,他只能托付给苏晏和渺茫的天意。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如同墨染。严锋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再次来到栖梧苑,他甚至不敢去看苏晏的眼睛,只是默默地摇了摇头。又是一无所获。
苏晏看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缓缓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最后一枚金针。难道……真的没有办法了吗?慕容氏典籍中关于南疆毒物的记载终究有限,没有那三味主药,强行用药,无异于加速死亡。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将最后一丝希望也吞噬时,苑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略显慌乱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苍老而激动的声音:
“苏……苏先生!严将军!找……找到了!找到了!”
冲进来的是堡内那位资格最老、平日里负责整理药库的老医官。他跑得气喘吁吁,手中紧紧攥着一个沾满泥土的、巴掌大小的粗布包裹,脸上混杂着狂喜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找到什么了?”严锋一个箭步上前,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变调。
老医官将包裹小心翼翼地在案几上摊开,里面是几块颜色暗红、质地似木似石、散发着浓郁异香的块状物,以及几株叶片呈诡异七爪形状、根茎乌黑的干枯植物。
“这……这是……”苏晏猛地睁开眼,凑上前仔细辨认,呼吸瞬间急促起来,“百年血竭!七叶鬼臼!”他拿起一块暗红色的血竭,又拈起一株七叶鬼臼,指尖甚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没错!是它们!品相极佳!从哪里找到的?!”
老医官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是库房!最里面那个几十年没动过的、堆放前朝废弃杂物的角落!老朽……老朽也是不死心,想着殿下危在旦夕,就把所有犄角旮旯都翻了一遍,结果……结果在一个破旧的药箱夹层里,发现了这个!看这包裹和药材的成色,怕是……怕是几十年前,岳帅(岳鹏飞)在世时,不知从何处得来,随手收在那里,年月太久,就给忘了!”
岳鹏飞的遗物!这简直是绝处逢生!
严锋狂喜之下,几乎要落下泪来,他猛地抓住老医官的肩膀:“太好了!太好了!老先生,您立了大功!”
苏晏也是长舒一口气,有了这两味药,解毒的希望顿时大增!他立刻开始重新调整药方,将血竭与鬼臼的份量精确计算进去。
“还差一味……雪山蟾酥。”狂喜过后,严锋的心又提了起来。这最后一味,也是最关键、最难得的一味,依旧毫无头绪。北境不产此物,通往极北之地的道路又被北辽兵锋阻断,短时间内,根本不可能获取。
苏晏握着药材的手也微微一顿,眉头再次锁紧。是啊,雪山蟾酥。此物至阴至寒,却是化解“牵机引”那附骨之疽般阴毒的关键。没有它,即便凑齐其他所有药材,也只能暂时压制,无法根除,毒性迟早会再次爆发。
希望之光再次变得摇曳不定。
就在这时,一直昏迷的萧令拂,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其微弱的呻吟。她的睫毛颤动了几下,竟缓缓睁开了眼睛!
“殿下!” “殿下您醒了?!” 严锋和苏晏又惊又喜,连忙围到榻前。
萧令拂的眼神起初有些迷茫涣散,但很快便恢复了清明,只是显得异常虚弱。她看了看围在身边的两人,又感受了一下左臂那清晰的麻木与刺痛,立刻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我……睡了多久?”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殿下,您昏迷四日了。”严锋哽咽道,“是苏公子以金针为您压制毒性……”
萧令拂的目光转向苏晏,看到他苍白疲惫的脸色,心中了然,轻轻道:“有劳……苏公子了。”
苏晏摇了摇头:“殿下不必客气,是严将军和老医官找到了血竭与鬼臼,方能暂时稳住局面。只是……还差一味雪山蟾酥,此毒……仍未解。”
萧令拂闻言,眼中并未露出太多失望,反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她挣扎着,似乎想抬起右手,却因为虚弱而失败。她示意严俯身,用极其微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道:
“宸儿……枕下……有一个……紫檀小盒……是……母亲……当年……留下的……说是……危急时……或可……保命……”
母亲留下的东西?太后?
严锋与苏晏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严锋立刻起身,快步走向隔壁萧宸的寝居。
片刻之后,他捧着一个只有婴儿拳头大小、做工却极为精巧的紫檀木盒回来了。木盒上了锁,锁孔颇为奇特。
萧令拂示意苏晏将她的右手抬起,她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看似普通的银戒指。她示意苏晏将戒指对准锁孔,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锁开了。
严锋小心地打开盒盖,里面没有书信,没有珠宝,只有一小块用明黄色丝绸包裹着的、色泽乳白、微微透明、散发着极淡寒气的……膏状物。
“这是……”苏晏凑近细看,又小心地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尖轻嗅,随即,他的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雪山蟾酥!而且是品质最上乘的雪山玉蟾酥!”
竟然在这里!在萧宸的枕下!由太后多年前留下,作为保命之物!
这突如其来的柳暗花明,让严锋激动得浑身发抖,几乎要跪下来感谢上苍!
苏晏不再犹豫,立刻拿起那块珍贵的雪山玉蟾酥,与其他药材一起,开始着手配制解药。他的动作快而稳,每一种药材的份量、投放顺序、火候掌握,都精确到了极致。栖梧苑的小厨房被临时改成了药室,药罐下火焰跳跃,空气中弥漫起一股混合着奇异香气与苦涩的复杂味道。
萧令拂静静地看着苏晏忙碌的身影,又看了看窗外阴沉的天色,轻轻咳了两声,对严锋道:“外面……情况如何?”
严锋知道瞒不住,便将皇帝驾崩、谢绥掌控京城、北辽大军压境、岳铮已赴前线等事,简明扼要地告知了她。
萧令拂听完,沉默了许久,脸上并无太多意外,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了然。她闭上眼,喃喃道:“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她没有再问,只是静静地躺着,仿佛在积蓄着最后的力量。
时间在煎熬的等待中一点点过去。药罐中的汤汁渐渐收浓,颜色也变得深邃。苏晏全神贯注,额角汗珠滚落,也顾不得擦拭。
终于,在夜幕彻底降临,堡外隐约传来的厮杀声似乎变得更加清晰激烈之时,苏晏将最后一味药材投入罐中,小心翼翼地滤出小半碗色泽漆黑、却隐隐泛着一层奇异冰蓝光泽的药汁。
“药成了。”苏晏端着药碗,走到榻前,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沙哑,“殿下,请用药。”
严锋连忙上前,小心地将萧令拂扶起些许。
萧令拂看着那碗散发着凛冽寒气与复杂药香的汤汁,没有犹豫,在严锋的帮助下,一口一口,将那足以让常人冻僵的苦寒药汁,尽数饮下。
药汁入腹,初时并无太大感觉,但很快,一股极其霸道的寒意便从丹田升起,瞬间流遍四肢百骸!萧令拂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脸色瞬间变得青白,身体不由自主地蜷缩起来,左臂上那道乌黑的线痕,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剧烈地扭动、凸起,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挣扎!
“殿下!”严锋惊呼。
“无妨……是药力……在逼毒……”萧令拂咬紧牙关,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因为极致的寒冷与痛苦而微微颤抖。
苏晏紧紧盯着她的状况,手中扣着金针,随时准备应对不测。
这个过程持续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萧令拂几乎要虚脱过去。终于,那剧烈的寒意在达到某个顶点后,开始缓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温和的暖流,重新在经脉中流淌。她左臂上那狰狞的乌黑线痕,颜色也开始逐渐变淡、收缩,最终,化作几缕黑气,从她的指尖缓缓渗出,滴落在早已准备好的棉布上,发出滋滋的轻响,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当最后一丝黑气散尽,萧令拂臂上的皮肤虽然依旧苍白,但那道象征着死亡的线痕,已然消失无踪。
她长长地、极其舒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一直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瘫软在榻上,虽然依旧虚弱,但眉宇间那萦绕不散的青黑死气,已然散去。
“毒……解了。”苏晏探了探她的脉象,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身体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心力交瘁,此刻松懈下来,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将他淹没。
严锋看着榻上呼吸逐渐平稳悠长的萧令拂,又看了看几乎虚脱的苏晏,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忍不住,眼圈一红,别过头去,用力抹了把脸。
绝境之中,他们终于抢回了一条命!
然而,还不等他们品味这来之不易的生机,苑外,一名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嘶声哭喊道:
“严将军!雁门关……雁门关急报!岳将军他……他身先士卒,率死士出关逆战,欲烧毁北辽攻城器械,身陷重围,中箭落马……生死不明!北辽攻势太猛,雁门关……快守不住了!”
刚刚驱散死亡阴影的栖梧苑,瞬间再次被战争的残酷与绝望所笼罩!
萧令拂猛地睁开双眼,虽然虚弱,但那眸中已然重新燃起了冰冷而决绝的火焰。
岳铮生死不明,雁门关危在旦夕!
北境的危机,远未结束。
她挣扎着,在严锋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
“更衣……备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