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动。
亲卫未报,人已入。
佐藤传右卫门甲胄未卸,左肩铁片沾着干泥,右靴底裂开一道口子,露出底下磨薄的草鞋底。
他停在案前三步,垂手,腰刀未解。
雪斋左手仍按在《奥州水文考》第十九页,指腹压着一处折角。右手炭笔横置在佛朗机弹壳边缘,弹壳底刻“万历二十年”四字朝上,墨迹未干。
潮信册摊开在案面,五月廿三页纸角微卷。龟甲船残片斜倚砚台,焦黑断口朝外。
雪斋没抬眼,只问:“何名?”
“佐藤传右卫门。”声音低而稳,“伊达家目付役。”
“自何处来?”
“米泽。经白河,七日未歇。”
雪斋这才抬眼。
目光扫过对方左耳后一道旧疤,又落回他腰间佩刀——刀鞘铜吞口磨损严重,但鞘尾铜箍新擦得发亮。
他伸手,取信。
信纸厚韧,黑川楮皮纸。无火漆,无印鉴,仅朱砂押一角。
雪斋不拆,先翻过纸背。
指腹摩挲两处微凸:一处是折痕下压的细麻线头,另一处是纸浆未匀处浅褐斑点。
他点头,拆信。
展开,平铺于潮信册之上。
目光停第一处:“南部晴政遣使纪伊,密约北条。”
停第二处:“愿以黑川城西三十里为共防界。”
停第三处:“政宗顿首再拜。”
末四字墨色略浓,确为写毕重描。
雪斋指尖点在“黑川城西三十里”位置,问:“贵使可知,此地土质松软,雨季易陷车马?”
佐藤传右卫门额角沁汗,答:“知。”
“黑川城西三十里,有三处沼泽,两处断崖,唯一条旧道可通牛车。若遇连雨,道毁三日。”
“是。”
“伊达家去年修路,至黑川城东二十里即止。为何不往西修?”
“因……地势低洼,排水不易。”
雪斋没接话,只将信纸往右推半寸,盖住潮信册上“五月廿三”四字。
他左手仍按《奥州水文考》,右手未动炭笔,只用拇指指甲,在书页折角处缓缓刮了三下。
刮得极轻,像怕惊扰什么。
那折角处,有旧痕——小野寺义道病中托付领地时,曾按在此处。
雪斋开口:“南部家前日刚调兵至桧山城南。”
佐藤传右卫门一怔。
“调兵多少?”
“三千六百人。”
“主将?”
“樱庭康纲。”
雪斋顿了顿:“他带的是铁炮队,不是骑兵。”
佐藤传右卫门喉结动了一下。
雪斋又问:“政宗殿近来,可与茶屋四次郎见过面?”
佐藤传右卫门垂目:“不曾。”
“茶屋分号运米进北林小路,绕开官道。你们米泽也走这条路?”
“……不走。”
雪斋不再问。
他取炭笔,在信纸空白处画一小点,点在“共防界”三字旁。
不是圈,不是叉,就一点。
然后他抬眼:“暂宿西厢,候召。”
佐藤传右卫门躬身,退至帘外。
脊背绷直,未松一口气。
帘落下。
雪斋没动。
窗外月光移至案角,照见潮信册上“五月廿三”四字,也照见信纸一角朱砂押角,泛出极淡赭红。
他左手仍按《奥州水文考》,右手炭笔横置弹壳,面前信纸覆于潮信册上。
鹦鹉“小信长”不知何时飞回,蹲在龟甲船残片上,歪头看那一点墨痕。
雪斋没赶它。
他只是把炭笔换到左手,右手抬起,轻轻按在《奥州水文考》折角旧痕上。
指腹压着那处凹陷,不动。
三息。
四息。
五息。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黑川城西三十里……樱庭康纲去年沉粮船的地方,就在那儿。”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起。
亲卫掀帘,捧一叠文书入内。
最上一封,封皮无字,只盖一枚湿印——江户町奉行所新铸的“勘定方”朱记。
雪斋没接。
他右手仍按在折角,左手抬起来,从案角取过一枚青铜铆钉。
是从龟甲船残骸上取下的。
他握紧铆钉,指腹擦过表面凹痕。
铆钉冰凉。
窗外风起。
月光晃了一下。
雪斋松开手。
铆钉滚落,撞在弹壳边缘,发出一声钝响。
他没捡。
只将右手食指,慢慢按在《奥州水文考》第十九页——
那页正讲黑川城西水文走向,写着:“地势低伏,春涝秋涸,夏多流沙,冬则冻硬如铁。”
指腹停在“冻硬如铁”四字上。
不动。
帘外,佐藤传右卫门立在廊下,抬头望天。
天上无云,星子密布。
他看见东室窗纸映出一个人影。
影子端坐,左手按书,右手悬空。
没有动。
也没有提笔。
雪斋没叫人。
没唤茶。
没写一字。
他只是看着那页纸。
看着“冻硬如铁”。
窗外风停。
月光静照。
他右手食指,仍在“冻硬如铁”四字上。
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