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雨属于王者,而失败的归途,总是伴随着挥之不去的沉默与硝烟散尽后的冷寂。回国的航班上,星辰战队一行人占据了经济舱的一片区域,气氛低迷得如同舱外万米高空的云层,厚重而压抑。
周扬戴着降噪耳机,眼睛肿得像核桃,歪着头假装沉睡,但偶尔抽动的嘴角泄露了他的真实情绪。其他队员也大多闭目养神,或者盯着小小的舷窗外出神,没人有心情说话。赵经理和教练组坐在稍远的位置,低声交谈着,眉宇间是卸不去的疲惫与对未来的忧虑。
陆星辰和林栀坐在靠窗的两人座。他靠窗,她靠过道。
陆星辰的右手腕已经重新进行了包扎固定,厚厚的绷带外面套着宽松的队服袖子,但依旧能看出不自然的轮廓。他全程几乎没有动过,头偏向舷窗的方向,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只有那微微抿紧的、失去血色的唇瓣,显示着他并非真正入睡,而是沉浸在某种无人能触及的内心风暴中。
林栀没有打扰他。她只是安静地坐在他身边,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的战术笔记,目光却并未落在上面。她的视线,大部分时间都停留在他被绷带缠绕的手腕上,或者他冷硬沉默的侧脸上。
空乘送来餐食,林栀默默地将他的那一份接过,将他不需要使用的刀叉收起,将餐盒打开,把需要切割的食物细心地分成小块,然后轻轻推到他面前的小桌板上。
陆星辰依旧没有睁眼,只是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
林栀没有说话,只是拿起自己的勺子,小口地吃着,用行动告诉他,需要补充体力。
过了许久,就在林栀以为他不会动的时候,他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空洞地看了一眼面前被处理好的食物,然后伸出左手,有些笨拙地拿起勺子,沉默地开始进食。动作迟缓,带着一种认命般的麻木。
林栀的心,细细密密地疼着。她宁愿他发泄出来,怒吼也好,摔东西也罢,也好过这样将所有的情绪都冰封在心底,独自承受。
飞机遭遇气流,轻微颠簸了一下。陆星辰左手一抖,勺子磕在餐盒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动作顿住,看着那磕碰的痕迹,眼神骤然一暗,仿佛那一下不是磕在餐盒上,而是磕碎了他某种坚持。
林栀适时地递过一张纸巾。
他接过,却没有擦拭,只是紧紧攥在手里,指节泛白。然后,他重新闭上眼,将头彻底转向舷窗,不再碰那餐食。
林栀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劝。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时间,外人无法代庖。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飞机终于降落在熟悉的城市。机场出口,早已闻讯赶来的粉丝和媒体将通道围得水泄不通。尽管失败,但星辰战队在mSI上的表现,尤其是那份不屈的意志,依然赢得了大量的尊重与支持。
“星辰战队加油!”
“陆神好好养伤!我们等你回来!”
“栀子小姐姐辛苦了!”
闪光灯不停闪烁,呼喊声此起彼伏。
队员们强打精神,对着粉丝们挥手致意。陆星辰戴着帽子和口罩,将大半张脸遮住,左手推着行李车,右手小心地垂在身侧,面对镜头和呼喊,他只是微微颔首,眼神疏离,脚步没有丝毫停留,几乎是逃离般快速通过了人群。
林栀跟在他身边,偶尔会对热情的粉丝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更多的精力则用在留意陆星辰的状态,subtly 地用身体帮他隔开一些过于拥挤的人流。
战队大巴直接将队员们送回了基地。熟悉的环境并未带来多少慰藉,反而因为空荡和寂静,更凸显了失败的余味。
简单的休整后,雷教练宣布了接下来的安排:短暂假期,然后进入漫长的夏季赛备战期。重点是休养生息,尤其是陆星辰,必须进行系统性的康复治疗。
“星辰,你的任务就是养伤,其他的,暂时都不要想。”雷教练拍着他的肩膀,语气沉重。
陆星辰没什么表情地点了点头。
假期开始,队员们各自回家。林栀本来也打算回自己租住的公寓,但在看到陆星辰独自一人走向他那间寂静的宿舍时,脚步迟疑了。
他的背影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孤寂。
她最终还是跟了过去。
陆星辰的宿舍和他的人一样,整洁、冷清,几乎没什么个人物品,只有角落里堆放着的几个赞助商外设箱,显示着这里住着一个职业选手。
他进屋后,径直走到电脑桌前,看着那套熟悉的键鼠外设,眼神复杂。他伸出左手,轻轻拂过冰凉的鼠标,然后,目光落在了自己缠着绷带的右手上。
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已经损坏的、无法修复的武器。
林栀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她看着他沉默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座被遗弃在时间之外的雕塑。她知道,这个房间,这些外设,此刻对于他而言,不是熟悉的港湾,而是一个无声的、提醒着他失败与无能的“囚笼”。
林栀没有离开。她在基地附近租的公寓也退了,索性在陆星辰宿舍隔壁临时住了下来。她没有过多地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存在着。
她会准时提醒他吃药,帮他订好适合康复期营养均衡的外卖,在他去做理疗时安静地等在门外。大部分时间,陆星辰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对着电脑看比赛录像,或者只是对着窗外发呆,沉默得可怕。
他拒绝了一切外界的采访和活动,甚至连手机都很少看。网络上那些或惋惜或鼓励或嘲讽的言论,他似乎完全屏蔽了。
这天夜里,林栀起夜,听到隔壁传来压抑的、极其轻微的声响。像是什么东西砸在柔软物体上的闷响。
她的心一紧,悄悄走到他的房门外。门没有关严,留着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她看到陆星辰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幽幽地亮着,反射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他正对着一个沙包(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弄来的),用左手,一拳,一拳,不知疲倦地击打着。动作并不标准,甚至有些笨拙,但那其中蕴含的力道和某种发泄般的狠劲,让人心惊。
他不是在锻炼,他是在惩罚,惩罚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惩罚那个在最终时刻慢了零点几秒的自己。
林栀没有推门进去,也没有出声制止。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黑暗中,听着那一声声沉闷的击打声,仿佛也感受到了他那无处宣泄的痛苦与不甘。
直到里面的声音停歇,传来他粗重的喘息声,她才悄无声息地退回自己的房间。
有些战争,必须他独自面对。
转折发生在一个午后。林栀拿着水果推开他房门时,发现他并没有在看录像,而是对着一个空白的文档发呆。屏幕上光标闪烁,却一个字都没有。
“在想什么?”林栀将洗好的草莓放在他手边,轻声问。
陆星辰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栀以为他不会回答。就在她准备离开时,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干涩:
“……我在想,半决赛打Fw,第二波龙团,如果我当时注意到他们辅助的闪现差3秒转好,是不是就能提前预警,周扬就不会死,那波团也许就不会输得那么惨。”
林栀愣住了。他不是在懊恼决赛的失利,而是在复盘更早之前的细节?他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寻找所有可能存在的、他自己的“失误”?
“那不是你的错……”林栀试图安慰。
“但我是队长。”他打断她,抬起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寒铁,里面是清醒到残忍的自我剖析,“我的手出了问题,但我的脑子没坏。我本该想到更多,做得更好。”
他将失败的责任,毫不留情地揽在了自己身上。不是因为手伤,而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好。
林栀看着他眼底深重的自责和那近乎偏执的认真,所有安慰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忽然明白,安慰对他无用。他不需要同情,他需要的是解决方案,是变得更强的路径。
她拉过一张椅子,在他身边坐下,打开自己的平板,调出那场比赛的录像。
“好,那我们一起看。”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把你想到的,所有可能改进的点,都说出来。”
陆星辰怔怔地看着她。
她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你不是一个人,陆星辰。你的战场,我一直在。”
那一刻,陆星辰冰封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了一丝微光。
从那天起,陆星辰的“闭关”有了新的内容。他不再仅仅是对着沙包发泄,或者沉溺在失败的情绪中。他和林栀一起,开始了更加深入、更加细致的复盘。从mSI的每一场比赛,追溯到LpL春季赛的某些关键节点。
他用他顶级选手的大脑,结合林栀细腻的观察和战术思维,像解剖麻雀一样,将星辰战队,将他自己的优缺点,赤裸裸地摊开、分析。他们讨论阵容搭配,研究视野布控的更多可能性,甚至开始涉足版本趋势的预测和英雄开发。
这个过程枯燥而痛苦,无异于将结痂的伤口一次次揭开。但陆星辰的眼神,却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褪去了麻木和绝望,重新燃起了那种属于智者的、冷静而专注的光芒。只是那光芒背后,沉淀了更多东西,变得更加深邃和内敛。
他的右手依旧缠绕着绷带,康复治疗日复一日。但他不再回避那台电脑,不再回避那些比赛录像。他甚至开始尝试用左手进行一些基础的、不需要手腕发力的操作和战术模拟。
这天,林栀帮他换药时,发现他手腕的红肿消褪了不少,虽然依旧显得脆弱,但至少不再是那种触目惊心的状态。
“医生说,恢复情况比预期好。”林栀一边小心地涂抹药膏,一边轻声说,“只要坚持康复,避免二次损伤,完全恢复是有希望的。”
陆星辰“嗯”了一声,目光落在她低垂的、专注的眉眼上。她的指尖带着药膏的微凉,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稀世珍宝。
“林栀。”他忽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抬起头。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眼神复杂,里面翻涌着这一个月来所有的沉默、痛苦、挣扎,以及……因为她始终如一的陪伴而滋生出的、某种更加深沉的东西。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哑,“为什么……一直在这里?”
为什么在他最狼狈、最不堪、几乎一无所有的时候,还不离不弃?
林栀涂药的动作顿了顿。她迎上他探究的目光,没有回避,也没有羞涩,只是平静地、清晰地回答,仿佛答案早已镌刻在心底:
“因为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仿佛这是世间唯一的真理。
“而且,”她顿了顿,嘴角微微扬起一个极浅的、却带着无比力量的弧度,“我说过的,要陪你,亲手把失去的东西拿回来。”
“所以,陆星辰,你只需要负责好好养伤,然后……”
她看着他,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星辰:
“带我,去拿回我们的冠军。”
陆星辰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与滚烫交织着涌遍全身。他看着她,看着这个看似柔弱,内心却坚韧如磐石的女孩,所有的冰封与阴霾,在这一刻,被她眼中那毫不退缩的光芒,彻底驱散。
他伸出没有受伤的左手,缓缓地、郑重地,覆上了她正在为他涂药的手。
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这一次,不再是依赖,不再是寻求慰藉,而是一种平等的、坚定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共鸣与约定。
断剑置于熔炉,星光指引前路。
归途已是终点,而新的启程,就在他们交握的掌心之下,悄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