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时间,一晃而过。
黄沙坳坊市最偏僻的角落里,静心小斋的木门依旧每日准时开启,又在日落时分悄然闭合。
老板还是那个看起来不过二十许的年轻人,修为也还是那般,压制在炼气圆满,不高不低。
他话不多,神色平淡,仿佛这间小小的店铺,便是他的整个天地。
四年里,静心小斋的名声早已从黄沙坳传了出去,甚至周边几个绿洲的修士,都会不远千里,慕名而来。
无他,只因从这间小斋里出去的灵植,无一不是品相绝佳,灵气满溢。
甚至有传言,一株濒死的百年“龙血藤”,被主人送到小斋,半载之后,不仅重焕生机,藤上更是结出了一枚龙眼大小的血色果实,让那位筑基修士欣喜若狂,修为瓶颈都因此松动了几分。
自此,静心小斋的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但陆琯立下的规矩,却从未变过。
每日只接三单生意,无论对方是炼气小修,还是筑基前辈,皆一视同仁。
酬劳到了,灵植留下,约定之日再来取。
多一分殷勤,他不会理会;少一块灵石,他也不会开门。
久而久之,众人也都习惯了这位“怪人”老板的脾气,只道是高人风骨。
无人知晓,在那间被重重禁制笼罩的后院里,每一次的“培育”,对陆琯而言,都是一场隐秘的飨宴。
他会按照约定,用阙水葫芦产出的上品灵液,精心滋养那些灵植,使其恢复甚至超越巅峰。
但在灵植生机最旺盛,灵气最充盈的那一刻,他也会稍稍抽取一些“利息”。
阴木葫芦那幽深的吸力,会如最精准的手术刀,无声无息地剥离一缕最精纯的草木精华,融入葫身。
这缕精华,既不会损伤灵植的根本,也不会影响其品相,甚至因为抽取了最驳杂的那一丝,反而让灵植显得更加纯粹。
对客人而言,是出乎意料的惊喜。
对他而言,则是双赢的买卖。
四年下来,阴木葫芦早已不复最初那暗绿驳杂的模样。
它通体化作一种温润的翠玉之色,葫芦表面天然生成的木纹,仿佛有了生命,在光线下流转不息。
当初被药鼎派百年怨念污染的扭曲本源,在吸收倚星潭潭水和阙水葫芦精纯水行灵力的反复冲刷与净化之下,早已彻底化为最纯粹的本源。
如今的阴木葫芦,与阙水葫芦并排悬浮之时,水育木,木养水,两者之间形成了一道完美的循环,生意不绝。
陆琯修习的《幽木功》,在阴木葫芦的加持下,也早已今非昔比。
如今他若催动木行功法,所幻化出的藤蔓,其坚韧与灵动,怕是寻常中品法器都难以斩断。
只是,有得必有失。
陆琯盘坐在后院的静室中,面前悬浮着三样东西。
翠绿的阴木葫,晶蓝的阙水葫,以及那幅古朴的画卷——仿本衍一图。
他的目光,落在那幅画卷之上,眼神深处,藏着一丝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复杂。
“【至纯至净……】”
他低声自语。
四个字,如座大山,压在他的心头。
催动此图,需要“至纯至净”的灵力,否则,便是金丹触之即死,元婴道基崩毁的下场。
若是在得到血心虫之前,陆琯或许还有几分自信。
他修行的《沧溟诀》本就是水行正法,灵力澄澈,加上有阙水葫芦这等本源之物时时洗练,说一句“纯净”,绝不为过。
可现在……
陆琯的指尖,一缕法力浮现,呈现出剔透的蓝色,看起来依旧纯粹无比。
但他自己却能通过内视,清晰地感知到,在那纯粹的蓝色深处,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几乎无法察觉的极淡血色煞气。
这便是饲养血心虫的代价。
即便他从未按照《血饲心经》上记载的那般,动用自身心头精血去喂养,仅仅是每日以神识沟通,观察,指挥,那些虫子与生俱来的凶煞之气,还是通过神识的联系,潜移默化地污染了他的灵力本源。
这种污染极其微弱,对斗法、修行几乎毫无影响,甚至因为带上了一丝煞气,他的水刃之术反而更添几分诡异的杀伤力。
但对于催动“仿衍一图”而言,这一点点的“不纯”,便是一道不可逾越的天堑。
陆琯叹了口气,参悟完继而将画卷重新收入储物袋。
好在,四年过去,这仿图也从未有过任何异动。
玉简中提及的,仿本与正本之间存在感应,会自行亮起示警的情况,也从未发生过。
这或许说明,衍天殿似乎还未察觉到于风已死,仿图丢失。
这对陆琯而言,算是幸事一件。
他收敛心神,从室中起身,穿过庭院,推开一间偏房的门。
一股混杂着土腥与微弱血煞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正中,是一个丈许见方的巨大土坑,坑内的泥土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暗红色。
四十多只拳头大小,通体赤红的甲虫,正在坑内缓缓爬动。
这是第二批血心虫。
比起第一批,它们的甲壳更厚,口器更锋利,气息也更加凶悍。
在土坑的最中央,一只体型明显比其他成虫小上一圈,甲壳颜色也暗淡许多的血心虫,正一动不动地趴在那里。
它就是第一代王虫。
它的生命,已走到了尽头。
似乎是感应到了陆琯的到来,那只老迈的王虫,六足微微抽搐了一下,似乎想挣扎着爬起,却连抬起头颅的力气都没有了。
陆琯面无表情地走到土坑边,蹲下身。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那枚被他封存已久的怨念煞核。
丝丝缕缕的阴冷煞气,从煞核中散逸出来。
垂死的王虫闻到这股熟悉的气息,浑浊的复眼中,竟是闪过一丝人性化的依赖与眷恋。
它的身体奇迹般地涌现出最后一点力气,挣扎着,一步一步,艰难地爬出了土坑,爬到了陆琯的脚边,用头颅轻轻蹭了蹭他的靴子。
陆琯沉默了片刻,伸出手,将它托在了掌心。
王虫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嘶鸣,似乎在表达着最后的喜悦。
它将自己那根曾无坚不摧,如今却已干瘪的口器,轻轻抵在陆琯的指尖,仿佛回到了最初与陆琯相识的那一刻。
片刻之后,它身体的最后一次抽搐停止了。
生机,彻底断绝。
陆琯静静地看着掌心中死去的王虫,神色复杂。
他与这只虫子之间,没有主仆契约,只有最原始的饲养与被饲养的关系。
但这近十年朝夕相处,通过神识的交互,终究还是留下了一些痕迹。
他拔下了王虫那根已经完全角质化的尖锐口器。
这东西是极佳的炼器材料,锋锐无匹,自带破甲与煞气,若是炼制成飞针一类的法器,阴人于无形,威力定然不俗。
做完这一切,他将王虫冰冷的尸体,轻轻抛回了土坑之内。
尸体落下的瞬间,土坑内那几只体型最为壮硕的母虫,立刻围了上来。
它们没有立刻撕咬,而是用两只前足不断地触碰着老王虫的尸体,似乎在进行某种仪式。
《血饲心经》中记载,王虫的尸身,蕴含着整个种群最精华的血脉源泉。母虫吞噬之后,产下的后代,将会更加优良,甚至有极小的几率,诞生出天赋异禀的“变异血心虫”。
陆琯没有再看下去,他转身走出了偏房,将门重新关好,隔绝了里面的一切。
一个生命的终结,换来一个种群的进化。
他重新回到后院的静室中,盘膝坐下。
与血心虫相处的短暂片刻,在他心湖中掀起的微澜,很快便被抚平。
他的身心,再度沉入神魂深处。
在那里,古朴的龟蛇印记,正静静地悬浮着。
《真源驭法》。
随着他神魂之力的注入,龟蛇印记微微一亮。
身旁,阙水葫葫口大开,一滴滴晶莹通透的真源液珠,缓缓流出。
陆琯不假思索,神魂专注,都投入到对液珠的掌控之中。
在他的意志下,液珠时而化作一柄细若游丝的水剑,时而又变成一面坚不可摧的冰盾,时而又散成一片蒙蒙水雾……
每一次变化,都对他的神魂之力,造成巨大的消耗。
然每一次消耗到了极限,再缓缓恢复之后,他的神魂,便会比之前坚韧上一分。
这四年,他便是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水滴石穿。
窗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又由暗转明。
黄沙坳新的一天,开始了。
静心小斋的木门,也将一如既往地,准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