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零星点缀天幕，一辆青帷马车悄无声息地驶离了州府略显压抑的宅院，向着城郊的温泉庄子行去。
车内，顾阑秋靠在软垫上，目光偶尔掠过对面闭目养神的沈清弦。自那日他识破并利用高嵩派来的探子后，虽成功传递了虚假信息，迷惑了对手，但连日来的筹谋与警惕，仍在他眉宇间留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顾阑秋心细如发，如何感觉不到？只是他素来沉稳，不愿在她面前表露分毫。
马车轱辘压过路面，发出规律的声响。顾阑秋想起昨日那场虚惊——那位自称顾家故旧的官员夫人，言辞恳切，眼神却总带着探究，若非清弦哥哥提醒，她几乎要被那番演技蒙蔽。思及此，她心中既后怕，又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无论风雨，他总是将她护得周全。
“累了？”沈清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声音带着一丝夜色的温润。
顾阑秋摇摇头，唇角漾开一抹明快的笑意：“不累。只是想着能去温泉庄子松快一下，心里高兴。”她顿了顿，声音轻了几分，“清弦哥哥，你也该好好歇一歇了。”
沈清弦凝视着她日渐清丽的面容，那双杏眸在昏暗的车厢里依旧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关切。他心头那根因算计和防备而紧绷的弦，似乎被这目光轻轻拨动了一下，微微松弛下来。他微微颔首，语气温和：“好。”
温泉庄子坐落在山坳处，环境清幽。此时并非节令，庄内并无其他客人，更显静谧。管事早已得了消息，殷勤地将他们引至一处独立的院落。院内引了温泉水，氤氲的热气在晚风中弥漫开，带着淡淡的硫磺气息，驱散了秋夜的微寒。
简单的梳洗后，顾阑秋换上了一身轻便的衣裙，披着厚厚的斗篷，来到了温泉池边。池子用天然的青石垒砌，四周点缀着几盏昏黄的防风灯，光线柔和，将水汽渲染得如梦似幻。
沈清弦已在那里，他只着了件月白色的中衣，外罩一件同色宽袍，墨发未束，随意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平日的清冷自持，多了几分闲适慵懒。他正背对着她，望着袅袅升腾的热气出神，侧影在朦胧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寂。
顾阑秋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身旁站定。池水映着灯光和月色，波光粼粼，也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
“这里真安静，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我们了。”顾阑秋轻声感叹，深吸了一口带着水汽的清甜空气，多日来的紧张仿佛也随之消散不少。
沈清弦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被热气熏得微红的脸颊上，眼神柔和：“喜欢就好。”他顿了顿，似是无意般提起，“记得你小时候第一次泡温泉，怕水，紧紧抓着我的衣袖不肯放。”
顾阑秋闻言，脸上腾起更明显的红晕，不知是热的还是羞的。“那么久的事，清弦哥哥怎么还记得？”那些幼年的糗事被他提起，总让她有种无所遁形的感觉，却又夹杂着难以言喻的亲昵。
“关于你的事，我都记得。”沈清弦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入了水声和风声里，却又清晰地敲在顾阑秋的心上。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自从及笄礼后，自从他风尘仆仆为她归来，自从月下那半真半假的告白，他们之间那层名为“兄妹”的薄纱，似乎变得越来越透明。许多话不必言明，许多情愫却在无声中滋长、蔓延。
她鼓起勇气，褪下斗篷和鞋袜，将双足浸入池边的浅水区。温热的泉水包裹住脚踝，舒适得让她轻轻喟叹一声。她悄悄抬眼去看沈清弦，却发现他的目光正落在自己白玉般的足踝上，眸色似乎深了些许，随即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视线。
顾阑秋脸上更热，心口像揣了只小鹿，砰砰直跳。她大着胆子，将裙摆挽起一些，整个人滑入池边的浅水区坐了下来，温暖的泉水一直漫到腰际。水波荡漾，轻柔地拍打着她的身体。
沈清弦在她身旁坐下，隔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既不远疏，也不僭越。两人一时无话，只听得到淙淙水声和远处隐约的虫鸣。
月光如水银泻地，洒在池面，也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顾阑秋看着他在月光下更显清俊的容颜，想起苏婉音曾经的玩笑话，想起谢寻舟坦率的告白，想起自己心中那早已清晰无比的答案，一股冲动涌上心头。
她悄悄伸出手指，在水下，轻轻勾住了他垂在身侧的一片衣袖。
沈清弦身形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顾阑秋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她不敢看他，只低着头，声音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颤抖，却又异常坚定：“清弦哥哥，那天晚上……你说前世欠我，今生来还。那……还清之后呢？”
这句话问得大胆而直接，几乎撕开了所有心照不宣的伪装。她想知道，他那些超越兄长界限的守护、那些隐忍克制的深情，究竟指向一个怎样的未来。
沈清弦没有立刻回答。他感受着衣袖上传来的、属于她的、细微却不容忽视的力道，心中那座用理智和克制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摇摇欲坠。他何尝不懂她的试探，何尝不明了自己的心？只是前世失去她的痛太深刻，今生她年纪尚小，他总想等她再长大些，再成熟些，不愿因自己的情愫而让她有丝毫困扰或压力。
可此刻，月华温润，泉水暖融，心爱的姑娘就坐在身旁，用如此勇敢又小心翼翼的方式，探寻着他的心意。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深邃如潭，紧紧锁住她因紧张而低垂的眼睫。池水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却让那份悸动更加清晰可辨。
他反手，在水下，轻轻握住了她勾住他衣袖的那几根手指。
指尖相触的瞬间，一股电流般的战栗同时窜过两人的身体。
顾阑秋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那里翻滚着她从未见过的、汹涌而克制的情感。
“意儿，”他的声音因压抑而显得格外低沉沙哑，在这静谧的夜里，带着致命的诱惑，“有些债，是还不清的。”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那份坚定不容置疑。
“或者说，”他微微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气息几乎交融，“我从未想过要还清。”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顾阑秋的心间。不是兄妹，不是亏欠，而是……从未想过两清？这意味着什么，她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去期盼。
月光下，他的脸近在咫尺，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面颊。她能看到他眼中自己的倒影，是那般清晰。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剩下彼此的心跳声和潺潺的水声。
沈清弦凝视着近在眼前的娇颜，那蝶翼般轻颤的长睫，那因紧张而微抿的樱唇，无一不在挑战着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想吻她，想得发疯。前世今生的渴望，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牢笼。
然而，就在他的唇即将落下的前一刻，他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属于少女的纯真与无措。
理智瞬间回笼。
他不能。至少，不该是在这里，不该是在她尚未完全明晰自己心意的暧昧时刻。他的意儿，值得这世间最郑重、最光明正大的爱意。
他最终只是抬起另一只手，极其轻柔地，用指腹拂去她鬓边被水汽沾湿的一缕碎发。动作珍重，仿佛对待稀世珍宝。
“水凉了，小心染上风寒。”他松开她的手，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和，只是眼底那未褪的暗潮，泄露了他方才内心的波澜壮阔。
他率先起身，带起一阵水花，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月光，也掩去了他脸上复杂的神情。他伸手，将仍有些怔忡的顾阑秋从水中拉起，细心为她披上斗篷，系好带子。
“回去吧。”他低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更多的是无尽的温柔。
顾阑秋任由他牵着，走在回廊下。手心的温度还未散去，心头的悸动更是久久未平。她虽未得到最直白的答案，但那水下紧握的手，那几乎落下的吻，还有他那句“从未想过要还清”，已胜过千言万语。
月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交织在一起，仿佛预示着，未来的路，他们终将如此紧密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