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书铺藏在巷子深处,青石板路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顾非晚掀开门帘走进去时,浓郁的纸墨香扑面而来,混杂着旧书页特有的霉味,却并不难闻。掌柜的是个头发花白的老者,正趴在柜台上用放大镜细看一本线装书,听见动静抬起头,笑着打招呼:“顾小姐来了?今日想找些什么?”
“随便看看,”顾非晚走到靠窗的书架前,声音轻柔,“上次跟您说的那本《晚唐诗话》,到了吗?”
“还没呢,”老掌柜摇摇头,“那书是孤本,我托人在江南寻了,说是还得些日子。您要是不急,就再等等?”
“不急的。”顾非晚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目光在那些泛黄的封面上逡巡。其实她也不是非要找什么书,不过是想找个地方静静心。方才在齐王府没好意思问出口的话,此刻又在心头盘旋起来。
傅承愈说“我还在这里”,可“这里”是多久呢?他会像林奉妍说的那样,迟迟不求圣上赐婚吗?
她随手抽出一本《诗经》,翻了两页,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指尖无意识地在书架上滑动,忽然触到一本蓝布封皮的诗集,封面上用蝇头小楷写着《丘陵集》,字迹清隽,看着有些年头了。
顾非晚正要将书抽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从旁边伸了过来,指尖轻轻落在同一本书的书脊上,与她的指尖不经意间相触,带着一丝微凉的温度。
“姑娘也喜欢这位先生的诗?”
一个清润的男声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温和的笑意。顾非晚心头一跳,猛地抬头,撞进一双含笑的眼眸里。那双眼眸像含着秋水,温润而深邃,让人看不透情绪。
眼前的男子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锦袍,袍角绣着暗纹的云卷图案,腰间系着一条玉带,悬着一块白玉佩,玉佩上雕刻着繁复的云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这玉佩的样式,竟与傅承愈常戴的那块极为相似。
再看他的面容,眉如远黛,目若朗星,鼻梁高挺,唇线分明,正是当今圣上的第三子,瑞王傅承瑞。
顾非晚连忙站起身,屈膝行礼:“见过瑞王殿下。”
傅承瑞抬手虚扶了一下,声音依旧温和:“顾小姐不必多礼,这里不是朝堂,不必如此拘谨。”他的目光落在那本《丘陵集》上,带着几分赞叹,“这本《丘陵集》是前朝一位佚名先生所作,诗风清奇,颇有风骨,在下找了半月,没想到竟被姑娘先得了。”
顾非晚握着书脊的手指微微收紧,垂下眼睑轻声道:“不过是偶然看到罢了,殿下若是喜欢,便请殿下留着吧。”
其实她对这位瑞王,心里总存着几分戒备。之前因着赵媛儿是才女一事,京中突然流传起一些闲话,说太子妃也是同赵媛儿一样,定是这妖邪附体,得以嫁给太子的。那些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连皇后都惊动了。后来查来查去,竟查到是瑞王身边的一个家奴散播的。虽然后来瑞王亲自去东宫赔了罪,说只是家奴多嘴,并非他授意,可顾非晚总觉得,事情未必像他说的那样简单。
傅承瑞却没有接那本书,反而将书往她面前推了推,笑道:“既是姑娘先看到的,便是缘分。况且在下虽喜欢这诗,却不如姑娘来得巧。”他翻到诗集的中间一页,指着其中一句“松间露坠沾衣冷,竹里泉声入梦清”,“这句诗意境极佳,姑娘觉得如何?”
顾非晚抬眼看向那句诗,又看了看傅承瑞。他的笑容温和,眼神坦荡,倒不像是装出来的。她顿了顿,轻声道:“确是好句,读来如临其境,让人心里清净。”
“姑娘说得是。”傅承瑞朗声笑了起来,眉宇间的冷郁散去不少,“看来姑娘也是懂诗之人。说起来,之前太子妃那件事,还要多谢姑娘从中周旋。”
顾非晚一愣,不解地看向他:“殿下说笑了,我并未做什么。”
“不,姑娘做了。”傅承瑞的目光沉了沉,语气带着几分恳切,“那时京中流言四起,若不是姑娘同皇嫂一起举办女学,把对皇嫂不好的流言逆转,恐怕流言还会继续发酵。在下心里一直记着这份情,只是苦于没有机会道谢,今日倒是巧了。”
他顿了顿,又道:“其实那些流言,并非在下授意散播。原是我母妃身子不适,时常心悸,太医说是心绪不宁所致。我一时心急,便在与几位友人饮酒时抱怨了几句,说太子妃入府后,母妃总惦记着东宫的事,难免心烦。谁知被旁边伺候的家奴听去了,竟添油加醋地传了出去,变成那般不堪的模样。”
傅承瑞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事后我已将那几个多嘴的家奴严惩了,也亲自去东宫向太子殿下与太子妃赔了罪。只是一直没机会向姑娘道谢,今日得见,倒是了了一桩心事。”
顾非晚望着他眼底的真诚,心里的戒备渐渐淡了些。或许,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只是一场误会?毕竟傅承瑞素有温厚之名,在朝野间的名声一向不错,若说他刻意散播流言陷害太子妃,倒也有些说不通。
“殿下言重了,”顾非晚浅声道,“太子妃本就清白,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当不起殿下一个‘谢’字。”
“姑娘太谦虚了。”傅承瑞拿起那本《丘陵集》,递给她,“这书便请姑娘收下吧,也算是在下的一点心意。若是姑娘不嫌弃,改日在下做东,想请姑娘去城西的‘听雨轩’品品新茶,那里的茶不错,还有几位擅长抚琴的先生,倒也配得上姑娘的才情。”
顾非晚连忙摆手:“多谢殿下好意,只是家里管教甚严,不便与外男单独相见,还请殿下恕罪。”
傅承瑞也不勉强,只笑着颔首:“是在下唐突了。既然如此,便不打扰姑娘看书了。在下还有事,先行告辞。”
“殿下慢走。”顾非晚捧着那本《丘陵集》,目送傅承瑞转身离开。
顾非晚低头看向手中的诗集。蓝布封面上的《丘陵集》三个字,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她轻轻翻开,见扉页上有一行小字:“心有丘壑,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字迹遒劲有力,不知是谁的批注。
顾非晚合上书,指尖摩挲着封皮。今日这场偶遇,倒像是冥冥中自有安排。只是傅承瑞的话,她该信吗?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念头抛开。不管怎样,与瑞王这样的人物,还是少些牵扯为好。
顾非晚将《丘陵集》放回书架,又在铺子里随意看了看,便转身离开了。夕阳的余晖洒在巷子里,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的脚步轻快,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思绪,早已被抛到了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