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历370年,秋末。帝都,凯旋广场。
帝国的权力中心,与它在北境流血的“伤疤”相隔一千二百公里。
当林建业乘坐的军用蒸汽列车拖着疲惫的白烟,缓缓驶入帝都中央车站时,他几乎产生了一种时空错乱的眩晕感。
北境的空气是冰冷的、潮湿的,混合着硝烟、柴油、泥土和死亡的腥甜。而帝都的空气,干燥、澄澈,甚至带有一丝皇家花园飘来的、经过精心调配的花香。
这里的天空是高远的蔚蓝色,阳光穿过车站巨大的玻璃穹顶,洒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穿着笔挺制服的宪兵、拖着长裙的贵妇、行色匆匆的政府文员,构成了一幅繁荣、有序、不可战胜的帝国画卷。
一切都和“黑石山隘口”的那个黄昏截然相反。
林建业的军靴踏在这片大理石上,发出“咯噔”一声脆响。这声音在空旷的站台上显得格外突兀。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靴子。尽管在登车前拼命擦拭过,但鞋底的缝隙里,依旧顽固地嵌着北境的焦黑泥土。
他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污点,闯入了这幅完美的画卷。
“建业,我们……真的要直接去统帅部吗?”祝云山跟在他身后,背着一个沉重的帆布工具包,脸色有些苍白。
作为技术人员,祝云山比林建业更不适应这种场面。但他更深的忧虑来自于对官僚体系的了解。
“那台发动机在后勤车厢里,我已经安排了军用卡车。”林建业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径直向前走去,“手续齐全,霍夫曼上校盖了最高优先级的火漆印。我们必须在他们召开‘战后总结会’之前,把‘证据’送达。”
“证据……”祝云山苦笑了一下,压低了声音,“建业,在帝都,‘证据’有时候并不是最重要的。尤其是当它指向‘真相’的时候。”
“真相不重要,什么才重要?”林建业猛地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那股属于理想主义者的火焰在他眼中燃烧,让过路的几名文职人员侧目。
“‘流程’,‘体面’,以及……‘利益’。”祝云山小声说,“我们带回来的东西,太刺眼了。它会让很多人难堪。尤其是凯勒教授和他的拥护者们。”
“如果帝国的将军们因为‘难堪’,就无视三千名士兵的牺牲,那这个帝国……”林建业深吸了一口气,没有把话说完。他重新迈开脚步,声音冰冷而坚定,“那就更需要有人,去刺痛他们。”
祝云山叹了口气,不再多言。他了解自己这位盟友的性格。他是一个战术天才,但也政治幼稚。他相信数据和真理能战胜一切,却还没学会帝都这潭深水中“妥协”与“迂回”的艺术。
……
半小时后,帝国统帅部大楼。
这座宏伟的、用白色巨石垒砌的建筑,坐落在凯旋广场的正北面,与皇宫隔着中央大道遥遥相望。它的风格庄严、肃穆,充满了厚重的历史感,象征着帝国不可动摇的军事基石。
林建业的军用卡车被拦在了第一道关卡外。
“抱歉,少校。”卫兵面无表情地举手敬礼,“统帅部重地,非‘作战序列’的载具,必须经过后勤总署的登记和x光扫描。请您绕行至西三门。”
“我是总参谋部‘北境观察团’成员,林建业少校!”林建业递上自己的证件和霍夫曼上校的紧急调度令,“这辆车上装载的是A-1级战略情报物证!是从共同体手中缴获的新型武器部件。根据《帝国非常规战时条例》,我有权在任何时段,将其直接送达作战参谋部。”
卫兵仔细地核对着证件,又看了看那张盖着火漆印的命令。
“证件无误,少校。但……条例是条例,规定是规定。”卫兵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今日统帅部有重要会议,所有通道的安保等级都提至‘皇家一级’。您的卡车,以及车上的‘物证’,必须经过扫描。西三门是唯一入口。”
“扫描?”林建业的眉头皱起,“如果扫描导致物证受损……”
“那将由后勤总署的技术人员负责,少校。”卫兵的语气依旧无可挑剔。
林建业看了一眼卡车厚厚的油布。那下面,是祝云山和“原型车实验队”三名成员何山、高平、刘承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拆解下来的发动机核心。
“祝,你带人跟车去西三门。”林建业立刻做出了决断,“确保它万无一失。我带着战报,先进去。”
“明白。”祝云山点点头。
林建业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同样沾染了北境风霜的作战服,大步走向统帅部那扇高大、冰冷的橡木旋转门。
当他穿过旋转门,走进宏伟的大厅时,一股温暖干燥的空气扑面而来。
大厅内部,是与外部的肃穆截然不同的“辉煌”。巨型的水晶吊灯从二十米高的穹顶垂下,墙壁上挂满了历代帝国元帅的巨幅油画。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雪茄和地板蜡的混合气味。
穿着浆洗笔挺制服的参谋军官们来来往往,皮靴踩在抛光的红木地板上,发出的却是被厚重地毯吸收过的、沉闷的“沙沙”声。
每个人都步伐匆匆,表情严肃,但他们讨论的话题,却让林建业的血液阵阵发冷。
“……海军的新预算案,博格大公真是大手笔。四艘‘主宰’级战列舰,这才是帝国的荣耀。”
“听说了吗?凯勒教授的‘永固防线’理论将被写入新的《陆军操典》,陛下似乎很欣赏。”
“北境那点小摩擦?霍夫曼那个蠢货,两个团都没守住隘口,真是给步兵丢脸。听说他要上军事法庭了……”
林建业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
他身上的作战服,与这里光鲜亮丽的参谋礼服格格不入。他靴底的泥土,更是污染了这片一尘不染的红木地板。
他就是“异端”。
一个带着北境亡魂的“异端”,闯入了这个歌舞升平的权力大厅。
他径直走向“作战参谋部”的接待台。
“总参北境观察团,林建业少校。我需要立刻面见作战部b3事务主管,马尔斯上校。我有霍夫曼上校的紧急战报,以及A-1级物证的交接清单。”
接待台后的上尉抬起眼皮,打量了他一下。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从乡下跑来、不懂规矩的远房亲戚。
“林少校,”上尉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拖得长长的,“马尔斯上校正在参加‘北境战后总结预备会’。您的战报和清单,可以交给我。我会替您转交。”
“这份战报必须由我亲手交给他。里面包含我的观察员附录,需要我当面解释。”林建业坚持道。
上尉的嘴角撇了撇:“少校,这里是统帅部。每天有上百份‘紧急’战报。马尔斯上校没有时间听每一个‘观察员’的‘当面解释’。把文件留下,你可以回去了。”
“回去?”林建业的怒火在胸中升腾,“我刚从三千名士兵的尸体旁回来,你让我把这份用鲜血换来的报告……‘留下’,然后‘回去’?”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沙沙”作响的大厅里,依旧吸引了不少目光。
“请注意你的言辞,少校。”上尉的脸色冷了下来,“这里不是你们北境的泥潭。如果你对‘流程’有异议,可以向你的直属长官申诉。”
“我的直属长官是总参谋部,而你们正在阻碍总参谋部的A-1级情报上报。”林建业将手中的文件包“啪”的一声拍在红木台面上。
这声巨响,让整个大厅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惊讶地看着这个“归来的异端”。
上尉被这一下震慑住了,他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你……”
“我再说一遍。”林建业逼视着他,那股在黑石山隘口上爆发过的、属于军人的铁血煞气倾泻而出,“立刻,带我去见马尔斯上校。否则,一切延误的后果,由你承担。”
“放肆!”一个更具威严的声音从侧面传来。
林建业转头。一名佩戴着准将军衔的老者,正站在二楼的环形走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统帅部大厅,岂容你在此喧哗!”准将呵斥道,“你是哪个部队的?你的军容呢?”
上尉立刻立正:“报告将军!这位林建业少校,自称是北境观察团的,强行要求面见马尔斯上校,扰乱秩序!”
准将的目光如刀,落在林建业身上:“林建业?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啊,你是林威远元帅的那个……儿子?”
提到“林威远元帅”,准将的脸色稍缓,但依旧严厉:“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林少校,我不追究你的失礼。把你的东西留下,统帅部会按照流程处理。现在,离开这里。”
“报告将军!”林建业仰起头,不卑不亢,“我带来的,是三千名帝国士兵的阵亡报告,以及共同体用以屠杀他们的‘新型武器’。这不是‘东西’,这是帝国的‘伤疤’!如果统帅部的‘流程’,就是让这份报告在文件堆里蒙尘,那我拒绝遵守这个‘流程’!”
“你!”准将气得脸色发白。
“疯了,这家伙绝对是疯了。”
“林威远元帅的儿子?真是虎父犬子……”
“北境的炮火声把他的脑子震坏了。”
周围的参谋们窃窃私语。
林建业站得笔直,像一杆标枪。他就是那个“异端”,是那个“疯子”。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了帝都的所有“潜规则”。那场艰难的“政治博弈”与“军事变革”,比他想象的……来得更快,也更赤裸。
他本以为自己带来的是“警钟”,却没想到,在这里,他只是一个“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