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城,一处不起眼的、伪装成绸缎庄的宅院深处。
吕不韦正跪坐在一方矮几前,神情专注地,擦拭着一柄古朴的青铜爵。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一件酒器,而是一件关乎天下的神器。
屋子里,燃着顶级的药草香,香气清雅,沁人心脾。
与外界那山雨欲来、人心惶惶的紧张气氛相比,这里,安静得像一处世外桃源。
清瘦文吏,也就是吕不韦的心腹管事司徒缺,正垂手侍立在一旁,脸上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焦虑。
“主人。”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开口。
“城卫军已经包围了公子和夫人的宅院。我们的人,在外面根本无法靠近。而且……赵高那孩子,虽然冲了出来,但也受了伤,现在还在城西的暗桩那里昏迷不醒。”
“赵王那边,已经下了死命令。平原君虽然有心周旋,但也顶不住压力。只怕……只怕拖不了多久了。”
“我们……是不是该启动备用的方案了?”
司徒缺口中的备用方案,是他们早就准备好的一条逃生密道,以及一支由死士组成的、随时准备牺牲性命去冲击城门、制造混乱的突击队。
那是最后的、也是最惨烈的选择。
一旦启动,就意味着他们在邯郸经营了近十年的网络,将彻底暴露,毁于一旦。
而且,成功的希望,极其渺茫。
吕不韦手中的动作,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用一块洁白的丝绸,将那青铜爵的内壁,擦拭得光可鉴人。
直到最后一丝灰尘都被拭去,他才缓缓地抬起头,看向自己这位跟了自己多年的心腹。
他的脸上,没有焦虑,没有恐惧,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紧张。
只有一种如同磐石般的、让人心安的平静。
“司徒,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他忽然问道。
司徒缺一愣,恭敬地答道:“回主人,自您在阳翟初涉商贾之道,小人便追随左右,至今,已有二十一年。”
“二十一年……”
吕不韦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那你应该知道,我吕不韦做生意,从不做亏本的买卖。尤其是……这笔我赌上了全部身家性命的生意。”
他将那只擦拭干净的青铜爵,轻轻地放在了几案上。
“你觉得,眼下,我们是陷入了绝境吗?”
“这……”
司徒缺迟疑了。
在他看来,这已经是十死无生的死局。
“不。”
吕不韦摇了摇头,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神明的、洞悉一切的智慧光芒。
“这非但不是绝境,反而是我等了七年,才等来的、最好的……时机。”
“你知道,我为何在子楚太子之位已定,孝文王(安国君)刚刚登基,局势最微妙的时候,没有立刻将她们母子接走吗?”
司徒缺摇了摇头。
这也是他一直以来,最大的困惑。
“因为,时机未到。”
吕不韦缓缓地解释道,他的声音,像一位棋手在复盘一局旷世棋局。
“如果我那时就去向赵王要人,赵王会怎么想?他会认为,子楚刚刚成为太子,根基未稳,急需他唯一的嫡子回去,以固其位。他会把公子政当成一张王牌,死死地攥在手里,向我们索要更大的价码——城池,土地,甚至是在战场上的退让。”
“那样的交易,对我们,对大秦,都是不可接受的。我吕不韦,是要辅佐一位雄主,而不是一位需要向敌国摇尾乞怜的弱君。”
他顿了顿,端起茶杯,浅酌了一口。
“所以,我必须等。等一个能让赵王,心甘情愿地、甚至是迫不及待地,将公子政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们的时机。”
“而这个时机,就是现在。”
司徒缺的脸上,依旧充满了困惑。
吕不韦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对世人愚钝的怜悯。
“司徒啊,你要记住。在这个世界上,最能让人失去理智的,不是利益,而是……恐惧。”
“我要让赵王,感到恐惧。”
“我要让整个赵国朝堂,都对嬴政这个名字,感到恐惧。”
“可……公子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啊?”
“孩子?”
吕不韦的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那光芒里,有欣赏,有赞叹,甚至还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忌惮。
“你真的以为,他只是一个孩子吗?”
“一个普通的孩子,能在绝境之下,想到挟持自己的母亲来拖延时间吗?”
“一个普通的孩子,能提前两年,就布下赵高这样一枚连我都不知道的、能在关键时刻,舍命为他冲出重围的暗棋吗?”
“一个普通的孩子,会向我考问仓廪与天下,会向我索要兵法与地图吗?”
吕不韦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片阴沉的天空。
“不,他不是孩子。”
“他是一头,被我亲手养在笼子里,却早已长出了比我还锋利的獠牙的……幼虎。”
“我之前,一直在担心。我担心他太聪慧,太完美,像一件被精心雕琢的玉器,易碎。我担心他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血与火,内心不够坚韧,无法承受未来那帝王之路上的风霜。”
“但现在,我放心了。”
“他今天所做的这一切,他展现出的那种超越人伦的狠厉,那种野兽般的求生本能,那种将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心机……这,才是我吕不??い想要辅佐的、真正的雄主之姿!”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难以抑制的兴奋与狂热。
“他今天,用自己的行动,向我,向赵王,向整个天下,证明了他的价值!”
“一个能让赵国军官都感到恐惧的七岁质子……你觉得,赵王会怎么想?他会想,如果让这样一头怪物,在赵国长大,未来,会对赵国,构成多么可怕的威胁!”
“所以,赵王现在,比我们更想让公子政离开邯郸。他杀了他,会落下残杀质子的恶名,会激怒秦国,给秦国开战的口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他这个瘟神,赶紧送走!”
司徒缺的眼睛,越睁越大。
他终于,明白了吕不韦这盘惊天大棋的真正意图。
吕不韦,从始至终,就不是在营救。
他是在造势!
他在利用赵国的刀,利用秦国的势,甚至利用政自己的狠,来共同导演一出引狼出笼的大戏!
他要让政,以一种最强势、最光彩、最令敌人胆寒的方式,荣归故里!
“那……主人,我们现在……”
“什么都不用做。”
吕不韦转过身,脸上重新恢复了那种云淡风轻的平静。
“我已经派人,以秦太子子楚的名义,向赵王,递交了国书。国书的内容很简单——”
他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秦国愿意用一座城池,来换回太子唯一的血脉。”
“第二,如果公子政在赵国有任何闪失,那么,长平,就是邯郸的前车之鉴。”
“一边是唾手可得的城池,一边是可能招致灭国之祸的威胁。你觉得,已经吓破了胆的赵王,会怎么选?”
吕不韦端起那只被他擦拭得一尘不染的青铜爵,仿佛在对着空气,敬了一下。
“现在,棋盘上的所有棋子,都已经落在了它们该在的位置上。”
“我们只需要……坐在这里,煮一壶茶,静静地等待。”
“等待我们的……王,踏上他归家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