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女王那场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会面之后,吕不韦彻底丢掉了所有的幻想。
他明白,他不能再指望女王出手。
那座冰冷的王座之上,没有同情,只有算计。
他若想保住自己的地位,保住吕氏一族的荣耀,就必须亲自下场,用最雷霆的手段,去掐死嫪毐那条日益壮大的疯狗。
他的棋局,被迫从借刀杀人,转为了短兵相接。
咸阳城内的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
相邦府,不再对长信侯府的跋扈行为坐视不理。
一名长信侯的门客,因醉酒当街伤人,次日,便被咸阳令1依据秦法,处以酷刑,悬尸示众。
太后的求情信,被吕不韦以:国法如山,不敢徇私为由,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紧接着,一名由嫪毐举荐的官员,因被查出贪腐,被御史弹劾。
吕不韦亲自督办此案,将其全家流放边疆。
一时间,与长信侯府有所牵连的官员,人人自危。
这,是吕不韦发出的明确信号。
他要用自己手中掌控的国家法度,来告诉所有人,谁,才是这秦国真正的相邦。
嫪毐集团,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长信侯府内,夜宴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惶惶不可终日的争吵与密谋。
“侯爷!吕不韦这是要置我等于死地啊!”
“他这是在向您宣战!”
“我们不能再坐以待毙了!”
嫪毐坐在主位之上,脸色铁青。
吕不韦这接二连三的敲打,让他颜面尽失,更让他感到了切实的威胁。
他那些所谓的门客,已经有不少人,看势头不对,悄悄地溜走了。
“吕不韦……这个老匹夫!”
嫪毐咬牙切齿地骂道。
“他真以为,我嫪毐是泥捏的吗?”
他的愤怒,被一种更深的恐惧所包裹。
他知道,论权谋,论根基,论朝堂之上的势力,他远不是吕不韦的对手。
就在他一筹莫展,如同困兽之时。
一个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了。
“侯爷,何必忧虑?相邦大人,有他的法,您,有您的势啊。”
说话的,是侍立在他身旁的一名心腹。
这名心腹,面容普通,举止谦卑,却是罗网安插在嫪毐身边,最重要的一颗棋子。
他的名字,在罗网的档案里,叫做惊鲵。
“势?我有什么势?”
嫪毐烦躁地问道。
惊鲵微微一笑,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侯爷,您忘了?您最大的势,便是太后。是宫里那位,对您的无边宠信。”
“太后?”
嫪毐愣了一下。
“对。”
惊鲵继续拱火。
“吕不韦再强,他终究是臣。而您,是太后的自己人。他敢动您的人,您为何不敢动他的人?他敢用法度来压您,您为何不能用太后的懿旨,去夺他的权?”
“夺权?”
嫪毐的心,猛地一跳。
“不错。”
惊鲵的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比如,那新设立的东郡2,地处要冲,富庶无比。如今的郡守,是吕不韦的亲信。侯爷为何不向太后进言,将此人撤换,换上我们自己的人?再比如,咸阳的卫尉军,掌管京师防务,其统领,也是吕氏门生。若能将其换掉……”
惊鲵的话,为嫪毐打开了一扇全新的、通往疯狂的大门。
他不再满足于被动地防守,他要在吕不韦的心脏地带,狠狠地插上一刀!
当晚,嫪毐便潜入宫中,在太后的枕边,大肆哭诉吕不韦如何仗势欺人,如何不将太后放在眼里。
早已被情欲冲昏头脑的赵姬,对此深信不疑。
在她的心中,嫪毐,便是她的天,是她的一切。
谁敢动嫪毐,便是与她为敌。
次日,一道来自太后宫中的懿旨,便送到了女王的案头。
懿旨中,赵姬以:东郡郡守贪墨无能,卫尉军统领玩忽职守为由,向女王建议,撤换此二人,并推荐了两位由嫪毐精心挑选的亲信,来接替这两个至关重要的职位。
这已经不是试探,这是赤裸裸的夺权!
※
女王寝殿。
嬴政看着手中这份由母亲亲笔书写的懿旨,以及另一份由罗网呈上来的、关于惊鲵如何劝谏嫪毐的详细报告。
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冰冷的、饶有兴致的微笑。
“鱼儿,上钩了。”
她淡淡地说道。
站在一旁的李斯,心中却是一片骇然。
他终于看清了女王的全盘计划。
女王,根本就不是在坐山观虎斗。
她是在亲自,为这两头猛兽,投下最能激发它们兽性的……毒饵!
她通过与吕不韦的会面,逼迫吕不韦出手,这是第一个饵。
然后,她又通过罗网,怂恿嫪毐进行疯狂的反扑,这是第二个饵。
她要的,根本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撕咬。
她要的,是一场彻底失控的、无法挽回的、足以将整个牌桌都掀翻的……大爆炸!
“大王……此举,是否太过凶险?”
李斯忍不住劝道。
“东郡与卫尉军,皆是国之要害。若落入嫪毐这等小人之手,恐生不测之变。”
“不测之变?”
嬴政冷笑一声。
“寡人,要的,就是这个不测之变!”
“一条鱼,若只是在池塘里扑腾,是掀不起什么大浪的。”
她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可怕。
“寡人,要将它,扔进一片汪洋大海里。给它最大的权力,给它最强的错觉。让它以为,自己已经可以化身为龙。”
“只有当它膨胀到极点,忘记了自己是谁,想要一飞冲天的时候……”
“寡人,才会亲手,将它的龙鳞一片片剥下,将它的龙筋一根根抽出,让它看清楚,自己,从始至终,都不过是一条上了钩的、可悲的……蠢鱼。”
李斯听得毛骨悚然。
他终于明白,为何女王当初会说,他还不够。
因为嫪毐的不臣之心,还不够大。
现在,女王要亲自,将这颗心,喂养成一颗足以吞噬天地的巨大野心。
“传寡人旨意。”
嬴政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准太后所奏。”
“着,即刻免去东郡郡守与卫尉军统领之职。”
“由长信侯所荐之人,接任。”
※
这个决定,在咸阳朝堂之上,引发了一场八级地震。
吕不韦在接到旨意的那一刻,如遭雷击。
他不敢相信,女王竟然会做出如此昏庸的决定。
他冲入宫中,想要再次劝谏。
但这一次,他连女王的面,都没能见到。
赵高,挡在了他的面前,用那副万年不变的、谦卑的笑容,说道:“相邦大人,大王说了,孝,乃百行之首。太后之意,她,不敢不从。”
吕不韦看着赵高那张笑脸,只觉得比面对千军万马,还要感到无力。
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
在这场他与嫪毐的战争中,女王,这个他本以为会是裁判的人,却毫不犹豫地,站在了他的对手那一边。
他想不通,为什么。
他永远也想不通,他眼中的失控,在女王眼中,才是一切,刚刚走上正轨。
而嫪毐,在得知自己的亲信,成功占据了东郡和卫尉军这两个要职之后,彻底陷入了狂喜。
他认为,这是他与吕不韦斗争的、决定性的胜利。
他认为,连女王,都怕了他,怕了太后。
他认为,这个天下,已经有一半,落入了他的手中。
他那本就愚蠢的头脑,被这接二连三的胜利,冲刷得再也容不下一丝理智。
他开始在自己的侯府内,与最核心的党羽,秘密商议一件,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政变。
那条被毒饵喂养的狂鱼,终于,长出了它自以为是的、可以翻江倒海的利齿。
它不知道,那张收网的大手,已经悄然,握紧了。
注释:
1咸阳令:秦国都城咸阳的最高行政长官。
2东郡:秦国在攻占魏国大片土地后设立的郡,是秦国东出的重要基地,地理位置和经济地位都极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