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清大学第三食堂，中午十二点，正是人声鼎沸、烟火气最旺的黄金时段。空气中弥漫着米饭的甜香、油脂的焦香，以及几十种菜肴混合成的、独属于大学食堂的、充满生命力的复杂气味。打饭窗口前排着蜿蜒的队伍，不锈钢餐盘碰撞的清脆声响、学生们的谈笑声、广播里若有若无的音乐声，交织成一曲喧闹的青春交响。
然而今天，这喧闹之中，却潜流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兴奋与窥探。几乎每个走进食堂的人，目光都会有意无意地扫过各个角落，尤其是那些单人独坐或者看似不起眼的新生面孔，仿佛在搜寻着什么校园传说里的稀有生物。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在桌椅间涌动：
“看见了吗？那个传说中的……”
“没有啊，不是说在图书馆吗？”
“论坛上最新消息，有人十分钟前在三食堂门口瞥见了！”
“真的假的？今天蹲守三食堂！”
“快快快，占个视野好的位置！”
而这场无声搜寻的绝对主角，历史系大一新生宁晏，此刻正努力将自己缩成最小存在感，端着一个堆着清炒小白菜和几块可怜巴巴糖醋排骨的餐盘，像一只警惕的、误入狮群领地的草食动物，在攒动的人头和密集的餐桌之间艰难穿行。他额角微微冒汗，不是因为食堂暖气太足，而是因为四面八方投来的、那些毫不掩饰的探究、好奇、羡慕乃至嫉妒的目光，几乎要在他背上烧出洞来。
“六大校花围堵神秘新生”——这个标题劲爆、过程离奇、主角未知的校园传奇，经过昨夜在论坛、贴吧、朋友圈的病毒式发酵，已经彻底引爆了华清大学枯燥学业之外的所有八卦神经。宁晏这个名字（连带他那张被偷拍到的、带着茫然表情的侧脸照），以他始料未及的速度，成为了全校热议的焦点。他从一个刚入校、淹没在数千新生中的普通男生，一跃成为了比国宝大熊猫还稀罕的观察对象。早上出门，他被隔壁宿舍的哥们堵在楼道“严刑逼供”；去上课，走在路上回头率高达百分之三百；连去小卖部买瓶水，都能感受到收银阿姨那意味深长的、仿佛在掂量“这小子到底有什么魔力”的打量眼神。
“普通大学生活？” 宁晏在心里哀嚎，“我才刚体验了一天！第二天就变异成校园明星了？这剧本不对啊！”
好不容易摆脱了几个穷追不舍、誓要挖出“六大校花围堵独家内幕”的好奇室友，宁晏几乎是逃也似的溜进了相对偏远、人也稍少的第三食堂。他目标明确，直指最里面靠窗的那个角落。那里有一张小小的双人桌，一侧靠着冰冷的瓷砖墙壁，一侧对着窗户，窗外是没什么景致可言的自行车棚，但胜在僻静，视野受阻，是躲避关注的绝佳掩体。
“就是这里了，与世隔绝的避风港……” 宁晏心中默念，如同完成一次秘密潜入般，小心翼翼地将餐盘放在桌上，拉开椅子，准备享受这来之不易的、无人打扰的午餐时光。他甚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拿起了筷子，瞄准了餐盘里那块看起来最为肥美、裹着诱人酱汁的糖醋排骨。
筷子尖离排骨还有零点零一公分。
就在这历史性的时刻，六道熟悉得让他头皮瞬间发麻、肾上腺素狂飙的倩影，如同经过最精密计算的导弹，从食堂的三个不同入口，以几乎完全同步的姿态，出现在了他的“雷达”范围之内。并且，她们的行进路线，在嘈杂的人群中划出六道清晰而决绝的轨迹，目标惊人地一致——他所在的，这个理论上应该很隐蔽的靠窗角落。
合围之势，瞬间成型。宁晏拿着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那块糖醋排骨仿佛在对他发出无情的嘲笑。
这一次，绝境之中的宁晏，终于有机会（或者说，被迫）看清了这六位将他生活搅得天翻地覆的“女神”学姐，各自的鲜明特征。而周围同学那无法抑制的、倒吸冷气和低声惊呼，更是像现场弹幕一样，为他提供了精准的“人物标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从正门款款而来的叶知秋。经管院研一，传说中的“高岭之花”。她今天似乎是从某个高级商务场合直接过来的，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线条利落的米白色西装套裙，衬得她身姿挺拔，曲线玲珑却又丝毫不露，充满了禁欲系的冷艳感。脸上妆容精致到每一根睫毛，唇色是低调的豆沙红，长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露出白皙优美的脖颈。她手里端着的餐盘与周围格格不入：一份颜色搭配得像艺术品的轻食沙拉，旁边是一杯冒着袅袅热气的黑咖啡。她步履从容，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节奏稳定，目光穿越嘈杂的人群，精准地锁定了窗边的宁晏，那眼神不像在看一个学弟，更像是在评估一个即将并购的、颇具潜力的初创公司。周围立刻响起一片压低的吸气声：“是叶知秋学姐！她不是已经在市中心顶级投行实习了吗？居然回学校食堂了？”“我的天，这气场……她真是来吃饭的？我怎么感觉她是来开董事会的？”
几乎是同时，从侧门像一阵旋风般“刮”进来的，是美术学院大二的风铃儿。如果说叶知秋是精雕细琢的冰山雪莲，那风铃儿就是田野里恣意生长的、沾着露水的野葵花。她穿着一身堪称“战损版”艺术的宽松工装裤，上面溅满了各色油画颜料，像把彩虹打翻在了身上。脚上是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帆布鞋，一头栗色的长发被她用一根油画笔随意地绾在脑后，几缕不听话的发丝俏皮地垂在脸颊边。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厚厚的速写本，餐盘里的食物充分体现了艺术家的随性与不羁：一份意面、一个蛋挞、一杯布丁，还有一杯颜色诡异、介于蓝绿色和紫色之间的、冒着气泡的果汁。她的眼睛是六人中最亮的，如同发现了绝妙模特的猎人，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宁晏，嘴里还叼着一根棒棒糖，苹果味的甜香混合着松节油的气息，扑面而来。
紧接着，一股清雅的、混合了青草与白花香气的微风拂过，生命科学学院的慕小柔，如同森林中走出的精灵，悄然出现在桌旁。她穿着一身质地柔软的浅绿色棉麻长裙，长发如瀑，温顺地披在肩头，发梢带着天然微卷。她的气质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手里除了一个盛着全素菜肴（清炒西兰花、番茄炒蛋、一小份米饭）的餐盘，还提着一个精巧的藤编小竹篮，篮子里插着几支还带着晨露的白色百合和几枝翠绿的蕨类植物。她走到哪里，仿佛就为哪里带来一片静谧的绿荫，连食堂的喧嚣都似乎被过滤掉了几分。
“让一让，谢谢。” 一个清爽利落、带着不容置疑力量感的声音响起。体育学院的苏临霜，如同出鞘的利剑，分开人群走来。她一身简洁的深蓝色运动服，勾勒出健美而流畅的身体线条，高高扎起的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脑后划出充满活力的弧线。她的身姿挺拔如雪松，眼神清澈锐利，顾盼间自带一股飒爽英气。她的餐盘内容极为“扎实”：两块鸡胸肉、一份牛排、大量水煮西兰花和糙米，完全是高蛋白、低碳水的增肌食谱。所过之处，无论是高大的篮球队员还是健硕的体育生，都不自觉地为她让开道路，目光中混合着欣赏与敬畏。
几乎悄无声息地，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纤细身影，在宁晏斜侧方的位置坐了下来。是医学院大一的汐雨，新生中的传奇学霸，人称“冰山美人”。那身白大褂洗得干干净净，里面是简单的白色衬衫和黑色长裤，全身除了腕上一块基础款的电子表，再无任何饰物。她的神色是六人中最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淡漠，但那双清冷的眸子看向宁晏时，却带着一种近乎实验室观察小白鼠般的专注与探究。她的餐盘是标准到可以印成教科书的营养餐：蛋白质、碳水化合物、维生素配比均衡。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皮质笔记本和一支笔，似乎在随时准备记录什么。
“嘿！小学弟！缘分啊！又见面了！” 最后一个登场的声音最大，动作也最具张力。地理学院挂名、但实际上是全校各大探险社团争相邀请的特聘指导烈红绡，如同燃烧的火焰，瞬间点燃了角落的气氛。她拥有健康的小麦色肌肤，五官明艳大气，笑容灿烂得毫无阴霾。她穿着专业的登山靴、多口袋工装裤和一件军绿色的多功能背心，栗色的长发编成一条粗粗的、充满活力的发辫甩在脑后。她的餐盘里，食物堆得像座小山：大块的烤羊排、整只的烤鸡腿、粗粮面包、还有一堆坚果。她隔着好几张桌子就用力挥手，然后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过来，毫不客气地拉过一把椅子，反向跨坐上去，胳膊随意地搭在椅背上，身体前倾，瞬间拉近了和宁晏的距离，笑容爽朗，“怎么样，考虑好没？周末的野外生存，就差你了！”
六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光芒万丈、走到哪里都是绝对焦点的“女神”，如同六颗属性不同、轨道各异的璀璨星辰，在这一刻，违背了所有天文定律，同时、精准地“坠落”在华清大学第三食堂靠窗的、这张小小的、原本毫不起眼的双人桌周围。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以宁晏为中心，半径五米内的所有嘈杂——聊天的、大笑的、争论题目的、抱怨饭菜的——如同被无形的吸音海绵瞬间吸走。只剩下餐盘偶尔的磕碰声，和无数道几乎要凝成实质的、灼热的目光。
宁晏感觉自己不是坐在食堂的塑料椅子上，而是坐在了聚光灯下、火山口上、以及即将喷发的舆论风暴眼中心。他拿着筷子的手还僵在原位，指尖冰凉。嘴里的唾液似乎瞬间蒸发，刚才还觉得诱人无比的糖醋排骨，此刻看起来像一块冷硬的、涂了颜料的木头。他努力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表示友好、无辜、且“我只是路过”的笑容，但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大概比哭还难看几分。
“各、各位学姐……还有同学……好、好巧啊……”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在死寂的包围中显得异常突兀和虚弱。
“不巧。” 叶知秋率先开口，声音清冷如玉石，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她将手中那盘艺术品般的沙拉，稳稳地放在宁晏对面的空位上，然后姿态优雅、仿佛理所当然般，坐了下来，正好隔断了宁晏看向窗外（虽然窗外只有自行车棚）的视线。“就是来找你的。” 她拿起叉子，动作标准得可以去拍礼仪教学视频，补充了一句，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不错”。
她这一坐，如同吹响了冲锋号。
“哎呀，这个位置风水好！” 风铃儿眼睛一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像只灵巧的猫儿一样，“嗖”地抢占了宁晏左手边的座位。她“砰”地一声将那个厚厚的速写本拍在桌上，震得宁晏餐盘里的排骨都跳了一下，然后笑嘻嘻地凑过来，嘴里棒棒糖的棍子顽皮地动了动，“宁晏学弟，别动！就这个角度，这个光线，这个茫然又带着点小崩溃的表情——绝了！我的灵感正在疯狂喷涌！让我给你画张速写怎么样？保证比论坛上那些模糊偷拍帅一万倍！”
几乎是同时，一股清雅的芬芳笼罩了桌面。慕小柔轻轻地将她的小竹篮放在了桌子正中央，那些带着露水的百合和翠蕨，瞬间让这个充满食物油腻气息的角落，变得像个小型植物角。她温柔地将餐盘放在风铃儿旁边，自己也坐了下来，声音轻柔得如同耳语，却奇异地穿透了风铃儿带来的活泼噪音：“食堂有点吵呢，这些花草有静心的效果。宁晏同学，你不介意吧？” 她看着宁晏，眼神温柔澄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苏临霜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将她的“增肌巨无霸”餐盘放在了叶知秋旁边的空位（那张双人桌此刻已经严重超载），然后抱臂而立，身姿挺拔如松。她微微蹙着英气的剑眉，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扫描仪，上下打量着宁晏的坐姿、肩膀的宽度、手臂的线条，然后略带遗憾地、用一种武术教练点评学员的口吻认真说道：“骨骼比例确实不错，是块好材料。但肌肉过于松弛，核心力量明显不足，缺乏系统性、持续性的锻炼。可惜了。” 那语气，仿佛在评估一件先天优良但后天保养不当的武术器材。
汐雨选择了稍远一点、靠近过道的位置坐下，这个位置能让她将宁晏以及围在宁晏身边的其他人，都纳入清晰的观察范围。她神色依旧平静无波，打开那个皮质笔记本，拿起笔，目光如同手术刀般在宁晏脸上逡巡，清冷的声音响起：“不介意的话，我想实时记录一下你的生理反应特征。瞳孔缩放频率、面部微表情变化、肢体僵硬程度、以及在这种多重异性高关注度压力环境下的应激表现，是非常有趣且难得的观察样本。” 她顿了顿，补充道，“从认知神经科学和群体心理学角度看。”
最后，烈红绡“哈”地笑了一声，她早就反坐在椅子上，此刻更是将胳膊搭在椅背，下巴搁在胳膊上，整个人凑得离宁晏极近，那双充满野性与活力的眼睛灼灼地盯着他，小麦色的脸庞上笑容灿烂：“小学弟，别听她们那些文绉绉的！周末，跟我们‘穿山甲’探险社去城郊野山，两天一夜的初级野外生存体验！装备我们全包，你就出个人！我看人很准的，你虽然看起来瘦了点，但眼神里有股劲儿，是块野外的好料子！怎么样，来不来？保证比你待在图书馆看那些发霉的竹简有意思多了！” 她一巴掌拍在宁晏的肩膀上，力道不轻，拍得宁晏身子一歪，差点把筷子扔出去。
宁晏：“……”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被塞进了一个同时播放六种不同风格、且音量都开到最大的交响乐的蜂巢。左边是艺术家的热情火花和棒棒糖的甜味，右边是植物系女神的温柔芬芳和静心暗示，对面是冰山学姐的冷静评估和商业凝视，斜对面是医学观察者的科学分析和实时记录，旁边站着一位随时准备给他制定魔鬼训练计划的武术教练，面前还凑着一张充满户外诱惑力的、笑容过分灿烂的脸。
六双眼睛，六道目光，或清冷，或灼热，或温柔，或锐利，或探究，或期待，如同六盏功率全开的探照灯，同时聚焦在他身上。他被这六种截然不同、却又都极具压迫感和存在感的气场360度无死角笼罩，感觉自己就像实验室透明笼子里的小白鼠，被一群顶尖科学家（还是风格各异的）围观，并且即将面临切片、电击、行为观察、艺术写生、体能测试和野外放生等多项综合性研究。
巨大的压力让他胃部抽搐，额角冒汗，喉咙发干。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试图从这令人窒息的包围中找回自己的声音，发出的却是带着哭腔的哀鸣：“各、各位学姐……还有汐雨同学……我、我真的……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历史系新生……昨天才刚报到……除了名字普通、长相普通、成绩可能也普通之外，真的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啊……” 他试图用自嘲和贬低来化解这恐怖的关注度。
“普通？” 对面的叶知秋轻轻放下咖啡杯，杯底与托盘发出清脆的“叮”一声。她挑了挑精心描绘的眉梢，红唇微启，吐出两个字，尾音微微上扬，带着明显的质疑和一种“你在跟我开玩笑”的意味。
“历史系？” 旁边的风铃儿立刻接上，眼睛亮得吓人，棒棒糖在嘴里转动得飞快，“太好了！我最近正在构思一组以古代服饰纹样和现代元素碰撞为主题的创作！正缺一个懂行的顾问呢！学弟，你们历史系是不是要学《舆服志》？快跟我说说，唐代女官的冠饰和明代的有啥区别？还有蟒纹和龙纹的细节怎么区分？”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翻开了速写本，拿起炭笔，眼睛在宁晏脸上和本子之间飞快移动，似乎已经开始打草稿了。
慕小柔轻轻拨弄了一下竹篮里的百合花瓣，声音依旧温柔，却仿佛带着某种空灵的、穿透人心的力量，她抬起眼睫，看向宁晏，轻轻说道：“有时候，看似普通的土壤，才能孕育出最不平凡的花朵呢。也许……在你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遥远过往里，你曾是一颗了不起的种子。” 这话说得含蓄，却让宁晏心头莫名一跳。
“历史典籍中，不乏对古武流派、导引养生之术的记载。” 苏临霜抱着手臂，认真补充，目光再次扫过宁晏的手腕和脖颈，“很多看似失传的东西，或许就藏在字里行间。系统的锻炼，配合正确的古籍研读，或许能有新的发现。” 她显然已经开始为宁晏规划“文武双修”的道路了。
“从现代医学，特别是神经科学和潜意识研究的角度来看，” 汐雨一边在本子上快速记录着什么，一边头也不抬地清冷说道，“个体对自身潜能的认知，往往不足其真实储备的百分之十。记忆具有多层次结构，某些深层信息甚至可能以遗传或集体无意识的形式存在。你的‘普通’，可能只是表层意识的自我评估误差。” 她的话像一份严谨的实验报告摘要。
“就是嘛！” 烈红绡一拍大腿，声音洪亮，“野外考古、实地勘探，那也是历史研究的重要组成部分！光蹲在书斋里怎么行？得走出来，用脚丈量大地，感受历史的厚度！我们这次去的地方，据说就有古代驿道的遗迹！怎么样，学弟，跟姐去实地考察一下？” 她再次向宁晏发出充满诱惑力的邀请。
宁晏：“……”
他觉得，自己盘子里的糖醋排骨，大概已经凉透了，心也跟着凉透了。这顿饭，是无论如何也吃不下去了。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误入了某个以他为主角的、荒诞的真人秀拍摄现场，而周围这些同学，都是节目组请来的、演技精湛的群众演员。
他的怀疑很快被打破。因为周围那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气氛，已经被越来越响的、无法抑制的嗡嗡议论声和此起彼伏的手机拍照的“咔嚓”声所取代。以他们这张桌子为圆心，半径十米范围内，已经水泄不通地挤满了围观的学生。后面的人踮着脚，伸长脖子；前面的人举着手机，镜头对准中心，闪光灯偶尔亮起；更外围的人则交头接耳，兴奋地指指点点，脸上洋溢着亲眼目睹校园传说现场版的激动。打开窗口后的大叔大妈也忘了工作，勺子停在半空，伸着脖子，张大了嘴巴，看着这百年难遇的奇景。
宁晏感觉自己成了动物园里新来的、会表演同时被六只孔雀求偶的稀有猴类。
就在他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是假装突然腹痛倒地，还是直接掀桌（虽然很可能掀不动）逃跑比较有成功率时，一个戴着红袖章、看起来像是学生会干部的男生，在周围同学“勇士啊”、“哥们儿挺住”的无声注目礼中，硬着头皮，挤过密不透风的人墙，来到了这张被“六星拱月”的桌子旁边。
他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既有权威又不失礼貌，但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他的紧张：“那个……几位同学，你们好。这里是食堂，是公共就餐场合，那个……人比较多，大家还要吃饭……你们看，能不能……稍微注意一下，呃，影响？” 他的目光甚至不敢在六位“女神”脸上过多停留，说完就赶紧垂下眼，盯着自己的鞋尖，仿佛那里有朵花。
瞬间，六道目光，如同六束性质各异的射线，同时聚焦在了这位勇敢（或者说莽撞）的学生会干部身上。
叶知秋的目光冷静而疏离，带着一丝被打断商务会谈（虽然会谈对象是拿着糖醋排骨的学弟）的不悦；风铃儿则是纯粹的、艺术家灵感被打扰的烦躁，嘟着嘴瞪了他一眼；慕小柔微微蹙眉，眼神温柔中带着不解，仿佛在问“为什么欣赏美好的人和花草会影响别人？”；苏临霜的目光最直接，锐利如剑，带着“我们在进行正常交流，有何不妥？”的凛然；汐雨只是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突然闯入实验区域的无关变量，漠然而略带审视；烈红绡则挑了挑英气的眉毛，笑容变得有点玩味，那表情分明在说“影响？我们现在不就是最大的‘影响’吗？”
六道目光，含义复杂，但无一例外都带着强大的、无声的压力。那位学生会干部只觉得后颈寒毛倒竖，仿佛被六头形态各异的顶级掠食者同时盯上，额头上瞬间冒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在那无形的压力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他只能在周围一片同情的目光中，讪讪地、一步步地倒退，迅速消失在了人群里，速度快得仿佛后面有怪兽在追。
叶知秋率先收回了目光，仿佛只是赶走了一只微不足道的苍蝇。她优雅地用叉子卷起一小撮沙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然后拿起餐巾纸擦了擦嘴角，动作行云流水。做完这一切，她才重新看向对面已经石化了的宁晏，语气自然得仿佛他们是在某个高档西餐厅进行每周一次的固定午餐约会，而不是在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观的大学食堂。
“不用管他们。” 她淡淡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奇异的、让人不自觉服从的力量，“吃饭。你的排骨要凉了。”
宁晏低下头，看着自己餐盘里那几块已经失去热气、酱汁有些凝固的糖醋排骨，又缓缓抬起头，环视四周。
左边，风铃儿已经咬着棒棒糖，炭笔在速写本上刷刷作响，时不时抬眼看他，眼神炽热得像要把他解剖了画进画里。右边，慕小柔正微笑着将一朵小小的百合推到他手边，花香幽幽。对面，叶知秋慢条斯理地吃着沙拉，偶尔抬眼看他一下，那眼神仿佛在评估他下一口该吃什么。斜对面，汐雨的笔尖在笔记本上快速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不知道在记录他哪个部位的“应激反应”。旁边，苏临霜已经放下抱着的双臂，开始认真解决她那盘“增肌巨无霸”，但目光仍时不时扫过他的肩膀和后背，大概在脑内为他制定初步的体能训练计划。而正前方，烈红绡依旧反坐在椅子上，胳膊搭着椅背，下巴搁在胳膊上，笑吟吟地看着他，用口型无声地再次问道：“去不去？”
被六位风格迥异、各怀“鬼胎”（关爱？研究？保护？观察？激发？）的校园顶级女神“战术合围”在食堂一角，承受着全校师生的强势围观，宁晏拿着冰冷的筷子，看着眼前冰冷的排骨，听着周围嗡嗡的议论和咔嚓的快门声，终于，深深地、认命般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梦想中那平静（虽然可能只是幻想）、普通（现在看来纯属奢望）、可以安心干饭和睡觉的大学生活，从他踏入华清大学校门，或者说，从他在迎新处第一次被这六道目光同时锁定开始，就已经像手中的糖醋排骨一样，彻底凉透，并且一去不复返了。
食堂即战场，餐桌如棋局。而他，这个对前世一无所知、对现状茫然无措的、失忆的“王”，在开局第一分钟，就被六位属性不明、动机各异、但杀伤力同样惊人的“后”，联手将杀在了老巢。最悲惨的是，他甚至还没搞懂，这盘棋，到底他妈的该怎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