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折刃的世界,是由边关的风沙、冰冷的铁器、族人的血泪和胸腔里永不熄灭的复仇火焰铸就的。
他活着的目的只有一个:颠覆大胤,光复故国。
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都可以是达成这个目标的工具和代价。
所以,当那个声名狼藉的大胤长公主冷卿月出现在他视野里时,他看到的只是一枚棋子。
一枚或许能搅乱大胤朝堂、甚至接触到核心秘密的、愚蠢而美丽的棋子。
初遇是在宫宴的角落。她美得张扬跋扈,像一朵用最浓烈的色彩绘出的毒花,眼神空洞而骄纵,追逐着那个叫裴鹤仪的男人,举止轻浮可笑。
兰折刃冷眼旁观,心底只有轻蔑与厌恶,这样的女人,除了皮囊,一无是处,他甚至懒得在她身上多费一丝心思。
兽苑那次约见,是他计划中的一步。
利用她对裴鹤仪的“痴迷”,抛出诱饵,各取所需。
他看着她故作镇定地走来,穿着碍事的宫装,努力维持着长公主的傲慢,却掩不住眼底那丝细微的、与传闻不符的警惕。
他故意用弯刀威慑,用言语试探,想看看这草包美人能有多蠢。她确实表现得惊慌,符合预期。
然而,就在他以为她会像受惊的兔子般屈服时,她却忽然抬起了头。
那一刻,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宴会上空洞的花瓶模样,也不再是纯粹的惊慌。
那里面有一种极其冷静的、近乎冷酷的东西,像冰层下燃烧的幽蓝火焰,锐利地穿透他刻意营造的恐惧氛围,直直地看进他心底。
她甚至反唇相讥,提及他颈侧的鞭痕,那语气里的试探和冷静,绝非一个蠢货能有的。
兰折刃的心弦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是错觉吗?
交易达成,他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纤细却挺直,消失在兽苑的阴影里。
那抹异样的感觉,像一粒微不足道的沙子,落入了他的心湖,没有激起波澜,却顽固地存在着。
后来,宫宴上她“醉酒”跌入裴鹤仪怀中,引得裴鹤仪当众失态。兰折刃在远处冷眼看着,觉得这女人果然蠢得无可救药,只会用这种低级手段。
可不知为何,他注意到裴鹤仪扶住她时,那双总是清冷孤高的眸子里,翻涌的并非全是厌恶,还有一丝……被强行压抑的、近乎狰狞的渴望。
裴鹤仪那样的人,也会被这种肤浅的美色所惑?兰折刃嗤之以鼻,却又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
她今日的衣裙似乎格外红,衬得肌肤胜雪,那抹脆弱与妖娆交织的矛盾感,像毒蛇的信子,无声地挑衅着观者的神经。
再后来,是兽苑那夜。他本只是去确认一些事情,却撞见了那场惊人的混乱——裴鹤仪的狂暴失控,崔羡回的出现,箭雨。
以及她……她额角淌血,衣衫破碎,狼狈不堪地蜷缩在铁笼边,像个被撕碎的精致玩偶。
那一刻,兰折刃发现自己握着匕首的手,紧得指节发白。
他告诉自己,这只是因为计划出现了意外,棋子可能要废了。
但当他看到她那副脆弱濒死的模样,心底涌起的却并非仅仅是计划的挫败感,还有一种更尖锐、更陌生的情绪——一种想要将那些伤害她的人撕碎的暴戾冲动。
这不对劲。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场中的打斗和局势。
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她。
她明明那么狼狈,为什么……为什么那双偶尔睁开的眼睛里,却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冰封般的冷静?
赏菊宴那天,他鬼使神差地去了。明知不该现身,却还是想再看看。
他隐在暗处,看着她明艳照人,言笑晏晏,周旋于那几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
她似乎和以前不一样了,那种骄纵蠢笨像是褪色的油彩,底下露出某种更坚硬、更耀眼的内核。
然后,她站了起来,说了那些话。
那些话,像一把冰冷的镊子,精准地探入他冰封的心湖,夹住了那颗早已存在的沙子,猛地拽了出来!
她说“棋子”,说“求不得放不下”,说“玩火自焚”……她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包括他藏身的阴影,仿佛早已洞悉一切。
兰折刃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都知道?!她一直都知道?!那她之前的蠢笨……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被愚弄的荒谬感席卷了他,但随之而来的,却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强烈的、几乎让他战栗的探究欲和……吸引力!
这个女人,根本不是他以为的草包,她藏在完美的伪装之下,冷静地旁观着,甚至操纵着一切,她比他想象的更加危险,也更加……耀眼。
当她饮下毒酒,鲜血从唇角溢出,缓缓倒下时——
兰折刃感觉自己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被抽空,只剩下她软倒的身影和那抹刺目的红。
他一直以为坚硬如铁、只为复国而跳动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镊子狠狠攥住,拧紧,爆发出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尖锐到窒息的疼痛!
不——!
这个词如同本能般在他脑中炸开,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意味着计划失败还是别的什么,身体已经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
他冲了出去,想要抓住什么,却只触碰到一片冰冷的空气。
他看着冷昭晟疯狂地抱住她,看着崔羡回绝望地嘶吼,看着南阎阴沉的脸色……
整个世界在他眼前崩塌、旋转,而中心,就是那个失去生息的、红得刺眼的身影。
原来,那粒沙子,不知何时早已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巨树,盘踞了他的心窍。
在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日日夜夜里,在他轻视、利用、评估她的过程中……
她的特别、她的矛盾、她那冰层下的火焰、她绝境中的冷静、甚至是她愚蠢伪装下偶尔流露的脆弱……
早已像最隐秘的毒,一丝丝渗透了他的防备,侵入了他的血脉。
他动心了。
在他最不可能动心的时候,对他最不该动心的人。
这份认知,来得太迟,又太痛,伴随着她的死亡,如同最残酷的刑罚。
他最终沉默地离开了那个混乱的漩涡,离开了大胤。
复国的道路依旧漫长,可胸腔里那团燃烧了多年的火焰,似乎黯淡了些许,被另一种更沉重、更窒息的空虚和痛楚所取代。
他时常会想起她,想起兽苑里她冷静谈判的眼神,想起赏菊宴上她决绝饮毒的模样。
那抹红色身影,成了他灰暗复仇路上唯一一抹浓烈却绝望的色彩,如同淬了毒的刀刃,深深扎在心口,拔不出,忘不掉。
兰折刃后来的一生,都活在这个女人留下的阴影里。
他成功了,也失败了。他颠覆了一个王朝,却永远迷失在了一个早已逝去的眼神中。
而他甚至说不清楚,那份心动,究竟始于何时。
或许,是在兽苑那第一次真正的对视;或许,是在她反唇相讥的瞬间。
或许,更早,在宫宴角落,她那双看似空洞实则或许早已洞悉一切的眼睛,就已在他心底,投下了一颗无声的惊雷。
情不知所以,一往而深。
于兰折刃而言,这份情,是淬入骨血的毒,是暗夜无光的刃,是他波澜壮阔又荒芜一片的生命里,最沉默、也最震耳欲聋的……一场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