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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八年九月,南下的路比陈锐预想的更加艰难。

离开根据地的第七天,他们遇到了第一道封锁线——日军在正太铁路沿线新建的“囚笼”据点群。炮楼像毒蘑菇一样从平原上冒出来,彼此间用铁丝网和壕沟连接,探照灯整夜扫射着铁路两侧五百米的“无人区”。

“白天过不去。”趴在距离铁路两里外的土沟里,李水根放下望远镜,低声说,“鬼子增加了巡逻队,还有装甲车。”

陈锐观察着铁路线的走向。正值初秋,地里的高粱还没收,一人多高的青纱帐连绵到天边,这本是最好的掩护。但日军显然学乖了,沿着铁路两侧放火烧出了一条宽达百米的焦土带,任何试图穿越的人都会暴露在光秃秃的地面上。

“等晚上。”他说,“‘灵雀’,监听他们的通讯,找换岗规律。”

“灵雀”趴在一旁,耳朵紧贴着耳机,手里的铅笔在纸上快速记录着。少年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得可怕。几分钟后,他抬起头:“晚上十点整,东段三个炮楼的巡逻队会同时换岗,有五分钟的空档。西段炮楼会在十点零五分换岗。”

“五分钟……”陈锐在心里计算着距离,“够了。准备绳索和木板,我们从涵洞下面过去。”

深夜十点,十五人如同鬼魅般匍匐前进。焦土带的地面还残留着白天的余温,碎石子硌得人生疼。远处炮楼上的探照灯有规律地扫过,光柱每一次掠过,所有人就趴伏在地,与焦黑的泥土融为一体。

到了铁路路基下,一个早已被山洪冲毁大半的砖石涵洞出现在眼前。洞口很小,勉强能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漆黑一片,散发着淤泥和腐物的臭气。

王铁牛第一个钻进去探路。几分钟后,他低沉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安全,过来。”

队伍依次钻入。涵洞内部低矮潮湿,脚下是没膝的烂泥,头顶不时有水滴落。黑暗中,只能听见压抑的呼吸声和泥水搅动的轻响。

走到一半时,走在中间的“灵雀”突然停下,猛地按住自己的背包。

“怎么了?”身后的战士低声问。

“有东西……在响。”少年脸色煞白,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铁盒——里面是陈锐从之前战斗中缴获的几件“灯塔”设备残骸。

此刻,铁盒正在微微震动,发出一种几乎听不见的、高频的嗡嗡声。

陈锐立刻示意所有人停下。他接过铁盒,打开,里面一块巴掌大的金属板——像是某种设备的外壳碎片——正散发着微弱的、淡蓝色的光。

光芒很有规律,一亮,一灭,如同呼吸。

“它在……感应什么。”陈锐低声说。他抬起头,看向涵洞深处无边的黑暗,一种莫名的不安攫住了他。

“快走。”他下令。

队伍加快了速度。终于,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天光——是出口。王铁牛第一个钻出去,警惕地观察四周,然后打了个安全的手势。

就在陈锐最后一个钻出涵洞,踏上铁路另一侧土地的瞬间——

怀里的金属板光芒骤然增强,变得滚烫!

几乎同时,远处传来日军巡逻队叽里呱啦的叫喊声和军犬的吠叫!探照灯光柱猛然转向这边!

“暴露了!跑!”陈锐低吼。

十五人如同受惊的鹿群,冲进铁路另一侧的高粱地。身后,子弹呼啸而来,打得高粱秆噼啪断裂。军犬的狂吠声越来越近。

“分开跑!老地方汇合!”陈锐边跑边下令。

队伍立刻分成三组,向不同方向散开。陈锐、王铁牛、“灵雀”和李水根一组,向着西南方向的一片丘陵狂奔。

跑了不知多久,枪声和狗吠终于被甩在身后。四人躲进一个干涸的河床,背靠着土崖剧烈喘息。

“妈的……怎么会暴露?”王铁牛抹了把脸上的汗,“咱们一点声音都没出!”

陈锐掏出那块已经恢复冰冷的金属板,脸色阴沉:“是这东西。它在接近某些东西时……会发出信号。”

“给谁发信号?”李水根问。

陈锐没有回答。他望向西南方向的群山,那里是“档案员”给出的坐标区域。

“接下来的路,”他收起金属板,“这东西不能带了。”

“可是——”

“没有可是。”陈锐打断,“除非想一路被追踪。”

他们在河床里埋掉了金属板和其他几件可疑的“灯塔”残骸,只留下最基本的电台和武器。第二天天亮后,他们伪装成逃难的灾民,混入了一支往南去的流民队伍。

流民有上百人,拖家带口,推着独轮车,挑着破筐。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只有麻木的绝望。陈锐四人混在其中,毫不显眼。

白天赶路,夜里在路边野地露宿。吃的是发霉的杂粮饼,喝的是浑浊的河水。路上,他们看到了更多战争的痕迹:被烧毁的村庄,无人收殓的尸骨,路边树上吊死的“汉奸”……

第十三天,他们进入河南境内。这里的日军统治更加严密,几乎每个路口都有检查站。流民队伍在一个叫“黑石口”的地方被拦住了。

把守关卡的是伪军,一个个歪戴着帽子,枪口对着手无寸铁的百姓。

“所有人,排队!检查良民证!”

陈锐四人根本没有良民证。王铁牛的手已经悄悄摸向藏在怀里的匕首,被陈锐用眼神制止。

轮到他们时,一个满脸横肉的伪军小队长斜着眼打量:“哪来的?”

“河北,逃难。”陈锐低着头,用带着河北口音的土话回答。

“良民证呢?”

“路上被土匪抢了……”

“抢了?”小队长冷笑,“我看你们像八路的探子!来人,搜身!”

几个伪军围上来。王铁牛的肌肉绷紧了。就在这时,后方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几个伪军从流民队伍里拽出一个年轻女子,说她“像通缉犯”。

女子的家人哭喊着扑上去,被伪军用枪托砸倒。场面顿时大乱。

趁这机会,陈锐一拉王铁牛,四人迅速退入人群,然后猫着腰钻进路边的玉米地。

身后传来伪军的叫骂和枪声,但他们已经消失在青纱帐深处。

“这样不行。”当晚,在一个废弃的砖窑里过夜时,李水根忧心忡忡地说,“越往南,检查越严。咱们没有合法身份,寸步难行。”

陈锐沉默着,用树枝拨弄着篝火。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需要新的身份。”他说。

第二天,他们改变路线,转向西,进入太行山南麓的山区。这里日军控制相对薄弱,但土匪多如牛毛。

果然,进山的第三天,他们就被盯上了。

对方有二十多人,骑着马,拿着五花八门的武器,从山梁上冲下来,围住了正在溪边取水的四人。

“哟,几位爷,打哪来啊?”领头的土匪是个独眼龙,手里转着一把驳壳枪。

陈锐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过路的,讨口饭吃。”

“过路?”独眼龙笑了,“这荒山野岭的,过哪门子路?我看几位……身上有油水吧?”

土匪们慢慢围拢。王铁牛的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就在这时,陈锐忽然用标准的江湖切口开口:“西北玄天一片云,乌鸦落在凤凰群。”

独眼龙一愣,仔细打量陈锐:“……哪座山?哪柱香?”

“太行山,通天香。”陈锐面不改色——这是他前世研究地方志时,偶然看到的一段民国时期太行山土匪的暗语,没想到真用上了。

独眼龙的眼神变了变,挥手让手下退后两步:“原来是道上的朋友。不知是哪位当家的门下?”

“不敢称门下。”陈锐拱手,“路过宝地,求个方便。规矩我们懂。”

他从怀里摸出几块大洋——这是出发前赵守诚硬塞给他的“路费”——放在地上:“一点心意,请兄弟们喝茶。”

独眼龙盯着大洋看了几秒,忽然笑了:“痛快!我就喜欢痛快的!”他收起枪,“往前再走三十里,有个三岔口,走左边那条,别走右边。右边……不太平。”

“谢了。”

土匪们呼啸而去。王铁牛松了口气,擦掉额头的冷汗:“队长,你还会这个?”

“书上看来的。”陈锐收起剩下的大洋,“快走,他们可能会反悔。”

靠着半真半假的江湖手段和谨慎的行事,他们终于在一个月后,进入了川滇交界的大山。

这里的地形变得极其复杂。山高林密,沟壑纵横,有些地方根本没有路,只能靠砍刀开路。气候也诡异,一会儿烈日当空,一会儿暴雨倾盆。

更诡异的是,“灵雀”报告说,无线电背景噪音中,开始出现一种无法解析的、规律的脉冲信号。信号很弱,但始终存在,仿佛某个看不见的源头,在持续不断地呼唤着什么。

而陈锐自己,也开始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

不是声音,不是图像,而是一种类似直觉的牵引。夜里做梦时,他会梦见一些破碎的场景:巨大的倒置空间,闪烁的幽蓝屏幕,还有一个模糊的、背对着他的人影。

那人影似乎在说:“……你终于来了……”

第二十五天,他们在一个彝族寨子歇脚。寨子建在半山腰,只有十几户人家。接待他们的老族长叫阿普,会说一点生硬的汉语。

陈锐拿出“档案员”给的坐标范围,问阿普是否知道那片区域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阿普看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敬畏。

“那里……是‘雷落之地’。”老人用彝语夹杂着汉语说,“祖祖辈辈传下来,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掉下来一团火,砸进深山。有胆子大的猎人去看过,说在那里捡到过‘不会朽坏的铁’,还有‘刻着怪字的石板’。但去过的人……很多都病了,回来就疯疯癫癫,说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陈锐的心跳加快了:“最近有人去过吗?”

“有。”阿普的眼神变得警惕,“大概……两个月前,来了一队‘洋人’,说是考察队。他们也问‘雷落之地’。我劝他们别去,他们不听。后来……再没见他们出来。”

洋人?考察队?

陈锐和王铁牛对视一眼。恐怕不是什么考察队。

阿普还告诉他们,“雷落之地”在一处绝壁后面,入口被瀑布遮盖,极其隐蔽。他画了张简陋的地图,标出了大致方位。

第二天一早,四人告别寨子,按照地图向深山里进发。路越来越难走,很多地方需要攀岩。王铁牛只剩一条胳膊能用,攀爬时吃尽了苦头,但一声不吭。

第三天下午,他们终于看到了阿普描述的绝壁。

那是两座山之间的一道巨大裂缝,高近百米,宽仅数米。一条瀑布从裂缝顶端倾泻而下,水声轰鸣,水雾弥漫,在阳光下映出彩虹。

“就是这儿了。”陈锐仰望着瀑布。按照阿普的说法,入口就在瀑布后面。

他们沿着绝壁底部寻找。终于,在水幕一侧,发现了一条被苔藓和藤蔓半掩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缝隙后面,是一个向下的、人工开凿的阶梯。阶梯很陡,材质是某种灰白色的、非石非金属的物质,表面异常光滑,历经岁月竟无丝毫磨损。

阶梯两侧的墙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块发着微弱冷光的板子,提供着照明。光也是冷的,幽蓝色,毫无温度。

四人握紧武器,小心地向下走去。阶梯似乎永无止境,一直向下,向下…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豁然开朗。

一个巨大的、倒置碗状的地下空间出现在眼前。空间的中央,是一个高出地面的平台,平台上摆放着许多陷入休眠状态的复杂设备。整个空间的材质和阶梯一样,光滑、冰冷、非天然。

而在空间入口对面的岩壁上,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线条简洁的徽记——

那是一个抽象的沙漏,与一座灯塔叠合在一起的图案。

与陈锐胶囊上的图案,一模一样。

“找到了……”陈锐喃喃道。

就在这时,走在最后的李水根突然低呼:“队长!后面有动静!”

陈锐猛地回头。

来时的阶梯上方,传来了清晰的、皮靴踩踏金属阶梯的声响。

不止一个人。

而且脚步急促,毫无掩饰。

有人,在他们之后,也找到了这里。

并且,正在快速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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