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卫江南镇抚司衙署,位于苏州城西,毗邻漕运码头。黑漆大门,石狮肃立,门前守卫眼神锐利,气息精悍,与往日散漫气象截然不同。
沈默一身崭新的飞鱼服,腰佩绣春刀,虽脸色仍带着伤后的苍白,但步履沉稳,目光如电。他在魏国公徐辉祖派来的亲兵护送下,踏入这座象征着天子亲军权威的森严衙署。
衙署大堂内,得到消息的江南锦衣卫各级官员早已肃立等候。为首的是一名面容精干、眼神闪烁的千户,名叫赵千川,乃是江南锦衣卫的实际掌权者。其下还有数名百户、总旗、小旗,林林总总数十人,目光各异,有好奇,有审视,有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沈默走到大堂上首,目光缓缓扫过下方众人,并未立刻开口。一股无形的压力弥漫开来,堂内落针可闻。
良久,他才沉声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本官,沈默,奉陛下旨意,暂领江南侦缉事。今日起,江南锦衣卫一应事务,皆由本官决断。”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赵千川身上:“赵千户。”
赵千川心中一凛,上前一步,拱手道:“卑职在!”
“将江南所辖各卫所人员名册、近年卷宗、密探名录、以及所有在办、已结案件,三日内,全部整理清楚,送至本官值房。”沈默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千川脸色微变,交出这些,等于交出了他多年经营的根基!但他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应道:“是!卑职遵命!”
沈默不再看他,目光转向其他人:“诸位同僚,江南乃赋税重地,亦是藏污纳垢之所。前朝余孽潜伏,宵小之辈横行。陛下委以重任,我等当同心协力,涤荡污浊,以报皇恩!自今日起,所有人各司其职,但有玩忽职守、徇私舞弊、通敌叛国者——”他声音陡然转厉,手按绣春刀柄,“休怪本官,刀下无情!”
“谨遵大人钧令!”堂下众人齐声应诺,神色各异。
简单的见面之后,沈默便进入了后堂的值房。值房宽敞,陈设简单,一桌一椅,一排书架,墙上挂着江南舆图。
他屏退左右,独自坐在案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新官上任的三把火,他已经点了一把——立威。接下来,是梳理内部,建立班底,以及……找到突破口。
赵千川此人,眼神不正,必是首需清理或掌控的对象。那些卷宗和名册,就是他了解江南锦衣卫现状、找出蛀虫的关键。
至于突破口……他摸了摸怀中那份从听松别院搜出的名单。名单上的人,遍布江南官场、商界、甚至军伍,牵一发而动全身。贸然动手,必然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反噬。
他需要找一个足够分量,但又相对孤立,且与名单上其他人关联不那么紧密的目标,作为他立足江南、打开局面的第一刀!
他的目光在脑海中的名单上逡巡,最终,锁定了一个名字——苏州知府,李崇文!
此人名字赫然在列,且后面标注的符号表明其地位不低。更重要的是,李崇文作为苏州父母官,却在自己的地盘上,让前朝余孽和寿安公主潜伏如此之久而毫无察觉,本就难辞其咎!动他,名正言顺!而且,知府衙门与锦衣卫镇抚司同城,便于监控和行动。
决定了目标,沈默不再犹豫。他唤来一名在门口值守、看起来颇为机灵的年轻总旗,名叫韩冲。
“韩总旗。”
“卑职在!”韩冲没想到新任指挥同知竟第一个叫到自己,又惊又喜,连忙躬身。
“本官初来乍到,对苏州地面不熟。”沈默看着他,语气平和,“你久在江南,可曾听闻苏州知府李崇文,风评如何?”
韩冲心思电转,知道这是表现的机会,也是考验,谨慎答道:“回国公话,李知府……表面勤政,素有清名。但……据卑职所知,其与本地几家豪商往来甚密,尤其是做丝绸和漕运生意的。而且……前番拙政园逆党之事,就发生在其辖内,他却似乎……并未受到太多牵连。”
他话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显——李崇文并不干净,而且背景不浅。
沈默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又问道:“镇抚司内,可有关于李知府的……卷宗?”
韩冲略微迟疑,低声道:“有是有一些,但……大多都是些捕风捉影之事,并无实据。而且,赵千户似乎……对此并不上心。”
果然如此。赵千川与地方官员恐怕早有默契。
“很好。”沈默看着他,“本官交给你一个差事。带上几个信得过的兄弟,给本官盯紧李崇文,他每日见了什么人,去了哪里,说了什么话,事无巨细,都给本官记下来。记住,要隐秘,不得打草惊蛇。”
“是!卑职明白!”韩冲精神一振,知道这是要动真格的了,立刻领命而去。
打发走韩冲,沈默开始翻阅赵千川刚刚派人送来的、还带着墨香的卷宗。他看得极快,目光锐利,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要从中找出赵千川的把柄,找出江南锦衣卫内部的漏洞,更要找出可能与名单上之人有关的线索。
时间在翻阅卷宗中悄然流逝。直到夜幕降临,亲兵送来晚膳,沈默才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暂时停下。
晚膳很简单,两菜一汤,但他吃得津津有味。他知道,从踏入这座衙署开始,他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无数双眼睛里。他必须展现出足够的沉稳、能力和……威慑。
用过晚膳,他并未休息,而是换了一身便服,只带了两名贴身护卫,悄然出了镇抚司,融入了苏州城的夜色之中。
他没有去繁华的街市,也没有回知府后衙,而是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位于城东、门庭冷落的茶馆。
茶馆早已打烊,但后门虚掩。沈默推门而入,茶馆掌柜——一个看似普通的老者,见到他,并不惊讶,只是默默躬身行礼,引着他穿过前堂,进入后面一间僻静的雅室。
雅室内,烛火摇曳,白素心早已等候在此。
“沈大人。”白素心起身相迎。她伤势未愈,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
“白姑娘不必多礼。”沈默摆手示意她坐下,“此处可还安全?”
“这是我白家的一处暗桩,绝对安全。”白素心肯定道,“沈大人深夜相召,可是有事?”
沈默看着她,直接问道:“苏州知府李崇文,白姑娘了解多少?”
白素心眸光一闪:“李崇文?表面清廉,实则与漕帮、几家丝绸巨贾关系匪浅,家资颇丰。而且……他似乎与已故的陈望,有些拐弯抹角的姻亲关系。”
陈望!又是陈望案!沈默心中冷笑,这江南的网,果然盘根错节。
“前朝余孽名单上,有他的名字。”沈默沉声道。
白素心并不意外,点了点头:“我也有所猜测。李崇文此人,看似谨慎,实则贪婪。前朝余孽许以重利,他很难不动心。而且,他在苏州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动他……恐怕不易。”
“正因其根深蒂固,动他,方能震慑宵小,打开局面。”沈默语气坚定,“我需要你帮我做两件事。”
“请讲。”
“第一,动用白家的关系,暗中查清李崇文与漕帮、以及那几家丝绸商的具体往来,尤其是资金流向,找到切实的证据。”
“可以。”白素心点头,“第二件呢?”
沈默目光深邃:“第二,我要你……‘无意中’向李崇文透露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就说,锦衣卫新任指挥同知沈默,手中似乎掌握了一份与前朝余孽有关的名单,正在暗中核实,而名单上……好像有他李知府的名字。”沈默嘴角勾起一丝冷意。
白素心先是一怔,随即明白了沈默的意图——打草惊蛇,引蛇出洞!李崇文做贼心虚,得知自己可能暴露,必然会有所行动,要么设法销毁证据,要么……联系他的同党求助!无论他做什么,都会露出马脚!
“此计甚妙!”白素心眼中露出赞许之色,“我立刻去办。”
“有劳。”沈默拱手。
离开茶馆,沈默并未直接返回镇抚司,而是在苏州城的街巷中又漫步了许久,看似闲逛,实则在脑海中不断勾勒着苏州的势力地图,推演着接下来的每一步。
当他回到镇抚司值时,已是子夜时分。值房内烛火依旧亮着,韩冲已经回来了,正在等候。
“大人。”韩冲见到沈默,连忙上前,“李崇文今日并无异动,只是下午去了一趟漕运码头,与漕帮的一个香主密谈了约一炷香的时间,随后便回了府衙,再未外出。”
漕帮香主?沈默眼神微凝。李崇文果然与漕帮关系密切。
“继续盯着,尤其是他与漕帮的接触,以及……看他近日是否会与一些平时不太来往的官员或士绅秘密会面。”沈默吩咐道。
“是!”
韩冲退下后,沈默独自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网,已经撒下。接下来,就是等待鱼儿自己游进来了。
他知道,这第一把火,必须烧得又快又狠,才能在这错综复杂的江南之地,真正站稳脚跟,才能有机会去追查那些更深处的阴影。
夜风吹动庭前的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仿佛预示着,一场新的风暴,即将在这座千年古城中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