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信笺与星光
晒谷场老皂角树下的月光诺言,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建国年轻的生命。那份曾经令他辗转反侧、患得患失的悸动,在得到了清晰回应和共同面对的承诺后,化作了脚下更坚定的力量和眼中更明亮的光芒。他与林雪的相处,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少了试探与回避,多了坦然的亲近和共同的目标。
他们依旧在“借书还书”的框架下见面,地点却不再局限于书店或人来人往的公社街道。有时是傍晚收工后,在村后溪流边的石头上,建国向林雪展示他根据书中新学的榫卯技巧制作的小样,林雪则会带来她整理的、从废报纸或旧杂志上剪下的、关于各地手工业发展或新式家具的零星报道(虽然大多语焉不详,却是一种信息的拓展)。有时是周末,林雪以“帮知青点修理农具”为名(建国的手艺在附近已小有名气),来张家后院,名义上是建国干活,她打下手、递工具,实则两人低声交流,一个讲解木性纹理,一个分享书中读到的历史典故或诗词佳句,竟也和谐默契。
他们的谈话内容也更加深入。建国开始认真思考,除了继承二叔的传统手艺,是否还能结合书中的新知识,做些更精细、更有设计感的物件?哪怕只是改良一下村里常用的桌椅板凳,让它们更结实耐用或更符合人体?林雪则鼓励他,并帮他留意任何可能相关的信息,甚至尝试帮他画一些简单的设计草图(她学过一点基础绘画)。他们也开始更具体地讨论林雪回城政策的风向(虽然依旧渺茫)、知青点的生活、以及……如果,只是如果,未来真的有可能在一起,需要面对哪些具体的现实问题,比如住房、收入、双方家庭的沟通。
这种务实而充满希望的交流,让两人的感情在现实的土壤里扎得更深。他们不再是漂浮在云端、只顾眼前欢喜的少男少女,而是开始尝试着,笨拙却认真地,共同描摹一幅可能异常艰难、却愿意携手同行的未来蓝图。
然而,蓝图再美好,也终究需要面对最现实的一关——家庭,尤其是林雪远在城市的父母。林雪知道,自己和建国的事,不可能一直瞒着家里。即便现在不说,将来若真有机会谈婚论嫁,父母那一关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而建国那番坦诚的“差距论”,更让她意识到,这件事对父母而言,冲击可能远比她想象的大。
她需要一个正式的、郑重的方式,向父母表明自己的心意和决心。写信,是这个年代分隔两地的亲人之间最主流、也最正式的沟通方式。
一个周末的晚上,知青点其他人都去公社看露天电影了,林雪独自留在宿舍。她点亮那盏小小的煤油灯,铺开从代销店买来的最好的信纸,提起那支父亲送她的、笔尖已有些磨损的钢笔,却久久未能落下第一个字。
如何开口?直接说“我在农村谈对象了,他是本地农民,木匠手艺很好”?父母会怎么想?震惊?反对?失望?还是会试着理解?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些厚重的工具书和图纸,想起母亲批改学生作业时认真的侧脸,他们都是理性而开明的人,但“理性”在面对女儿可能选择一条截然不同、在他们看来充满艰辛的道路时,还会存在吗?
她眼前浮现出建国在月光下坦诚而郑重的脸庞,想起他刨木头时专注的汗水,想起他讲解榫卯原理时眼里闪烁的光,想起他说“我会用我最大的努力”时的斩钉截铁……她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笔尖终于落下。
“亲爱的爸爸妈妈:你们好。见字如面。最近身体都好吗?爸爸的腰疼好些了吗?妈妈备课不要太累了……我在这里一切都好,知青点的同志们都很照顾我,农活虽然累,但也慢慢习惯了。最近,队里安排我们学习一些农业生产知识,我觉得很有意思……”
她先如常汇报了生活近况,让父母安心。然后,笔锋渐渐转向。
“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觉得应该告诉你们。我在这里,认识了一位……同志。他叫张建国,是本地人,比我大一岁。他不是普通的农民,他跟着他二叔学了一手很好的木匠手艺,为人踏实肯干,心地善良,而且……很好学。”
她详细描述了建国如何钻研木工技艺,如何从书本中学习新知识,如何认真对待每一次委托,甚至提到了他给村里小学义务修理课桌椅的事。她努力用平实客观的语言,勾勒出一个有技能、有责任心、有上进心的青年形象,而非仅仅是一个“农村青年”的模糊标签。
“我们因为都喜欢看书,偶尔会交流一些学习心得。他对我借给他的木工书籍很珍惜,学习也很认真。在接触中,我觉得他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依靠的人。”
写到这里,林雪停顿了,笔尖有些颤抖。她知道,接下来才是最关键、也最艰难的部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写道:
“爸爸妈妈,我知道,我的这个决定,可能会让你们非常意外,甚至担心。我也很清楚,我们之间存在着很多现实的差距——户口、家庭背景、未来的生活轨迹。这些,建国他自己也看得非常清楚,并且坦诚地跟我谈过。他没有任何隐瞒,也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他说,如果他有机会,他会尽他所能,让我过得好,不让我受委屈。而我也相信他。”
“我并不是一时冲动。我思考过很久,也观察过他很久。在这个远离城市的地方,我看到了另一种生活的样子,也看到了一个人身上最质朴的坚韧和真诚。这对我来说,是很宝贵的。我知道回城是政策,也是你们的期盼。我并没有放弃回城的想法,但如果……如果将来有一天,我真的要面临选择,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选择的不仅仅是一个人,也是一种我认同的生活态度和价值观。”
“当然,我们现在只是彼此了解,共同进步。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不确定。但我希望,至少在这件事上,能得到你们的理解,而不是一开始就反对。如果可能的话,或许……或许等时机合适,我可以带他回家看看?让爸爸妈妈亲眼见见他,或许你们的感受会不一样。”
“请你们不要生气,也不要太过担心。女儿已经长大了,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将来如何,你们永远是我最爱的爸爸妈妈。盼望你们的回信。”
写到最后,林雪的眼泪不知不觉滴落在信纸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小心地吸干,然后将信纸仔细折好,装进信封,贴上珍藏的邮票。她没有立刻封口,仿佛这封信的重量,需要再沉淀一下。
她走到窗边,推开小小的木窗。冬夜清冷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干草的气息。夜空中有零散的几颗星,微弱却坚定地闪烁着。远处张家院落的方向,一片宁静,只有偶尔几声犬吠。
她知道,这封信寄出,就像将一颗石子投入遥远的湖心,不知会激起怎样的波澜。但她不后悔。正如她对建国说的,因为害怕将来可能的风浪,就放弃靠近眼前的灯塔,那才是最傻的。她选择坦诚,选择争取理解,也选择面对可能到来的一切。
将信封好,压在枕头下,林雪觉得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她望向窗外沉静的夜色和零落的星光,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勇气。无论父母的回信带来的是支持、反对还是犹疑,至少,她已经为自己和建国的未来,勇敢地迈出了正式的第一步。
而此刻,张家后院偏房的灯光也还亮着。建国正就着油灯,小心翼翼地将一枚新雕好的、木质细腻光滑的树叶书签(准备下次见面送给林雪)用砂纸做最后的打磨。他并不知道林雪正在灯下书写那封至关重要的家书,但他能感觉到,自从那晚月下交心之后,他们正在共同搭建的,不仅仅是一份感情,更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扎实的“从长计议”。他手中的刻刀和砂纸,仿佛也在打磨着他们对未来的信心。
夜风穿过窗棂,带着寒意,却也吹动了煤油灯微弱的火苗,轻轻摇曳着,映照着两张年轻而坚定的脸庞,一在知青点,一在农家院,相隔不远,心向同一片星光。信笺即将启程,而他们的故事,也将在现实的轨道上,继续缓缓展开,带着希望,也带着必须穿越风雨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