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聚的时光总是溜得飞快,仿佛昨天才踏着风雪归来,转眼日历便翻到了初七。过年的喜庆气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余温,张家小院里却已悄悄弥漫开一层淡淡的、克制着的离愁。
大哥建军这次回来,统共也就四天假。初八一早,天不亮就得动身,赶去县里坐最早一班长途车,再辗转归队。时间短得像指缝里的沙,怎么攥都攥不住。
初七这天,家里人默契地不提离别,只是把团圆饭做得更丰盛,笑声扬得更高,仿佛想用这最后的喧闹,把分别的时刻推得远些,再远些。建军更是寸步不离地陪着苏晚晴和安安,抱着儿子在院子里晒太阳,笨拙地学着换尿布(虽然总被母亲笑着接过去),听苏晚晴细声说着这几个月来安安的每一点变化——哪天会笑了,哪天能抬头了,夜里要醒几次……他听得无比认真,仿佛要把这些错过的时光,都通过妻子的描述,一点点补回来。
下午,他特意去看了建国和建党收拾中的新房,又和二叔聊了聊木器活计的新想法,还抽空问了问林雪家里近来可有信来,叮嘱建国要踏实上进,对林雪要好。他像一家真正的顶梁柱,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力把家里的大小事务都关照到。
夜幕降临,最后的团圆饭后,大家早早散了,将夜晚留给了即将分别的小夫妻。
新房里,安安已经熟睡,发出均匀细小的呼吸声。油灯被拨得亮了些,映着苏晚晴微红的眼眶和建军沉默坚毅的侧脸。行李很简单,早已收拾妥帖,放在门边。
“明天一早我就走,你不用起来送,早上冷,别冻着安安。”建军握着妻子的手,低声嘱咐,“家里的事,多听爹娘和爷爷的。你自己也多注意身体,带安安辛苦,别累着。”
苏晚晴点点头,忍着鼻尖的酸意:“我知道。你在外面……才是最辛苦的。任务危险,一定要小心。饭要按时吃,天冷加衣。” 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只剩下最朴素无华的叮咛。
“嗯。”建军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妻子指节的薄茧,停顿了片刻,声音放得更缓,却带着一种规划和承诺的笃定,“晚晴,上次跟你说的随军的事,我回去就正式打报告。上半年应该就能批下来。我们那边的家属院,新盖了一批房子,条件比老的好些。”
他看向苏晚晴,眼神专注:“我打听过了,有楼房,也有平房。我想着,咱们申请一个平房,最好能带个小院子的。”
“带院子的?”苏晚晴有些意外。在她的想象里,部队家属院应该都是整齐的楼房。
“对。”建军点点头,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农家子弟的、对土地和院落的本能眷恋,“带个院子,哪怕小点,你也能种点菜,晾晒衣服方便。安安大点了,也有个地方跑跑,比整天关在楼里强。夏天还能在院里乘凉。” 他描述得很具体,显然已经仔细考虑过,“虽然院子不大,但收拾收拾,应该比咱们老家的院子也差不了太多,你住着可能更习惯些。”
这细致入微的考量,让苏晚晴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滚落下来。他不仅想到了团聚,还想到了她和孩子的生活习惯,想到了那份属于“家”的烟火气和伸展空间。
“下半年,等房子申请下来,手续办妥了,院子也收拾得能住人了,”建军继续说着,声音沉稳,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我就回来接你们。你,安安,还有晓岚。” 他特意加上了晓岚的名字,“一起过去。晓岚的事,我记着呢,过去了再慢慢帮她打算。”
“建军……”苏晚晴哽咽着,靠进丈夫怀里,除了叫他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这份承诺,如此具体,如此实在,将她对未来所有的忐忑和迷茫,都稳稳地托住了。他知道她的牵挂(晓岚),尊重她的习惯(院子),并且已经在为共同的未来铺路。
“别哭。”建军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温柔下来,“等我安顿好,就给你写信。你在家好好的,把安安带好,把晓岚毕业的事安排好。等我来接你们。”
这一夜,他们没有太多缠绵的情话,只是相拥着,低声说着关于那个“带院子”的平房的琐碎想象,说着对晓岚未来的种种可能,说着对安安成长的期待。离别在即,悲伤却似乎被这具体的、触手可及的希望冲淡了许多。他们不再只是被动地等待和思念,而是开始共同规划、期待下一次更长久的相聚。
晨光未露,寒霜铺地。初八的清晨,张家院门被轻轻打开。建军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在母亲怀中熟睡的安安,又深深望了一眼强忍着泪水、抱着孩子站在堂屋门口的苏晚晴。父亲和爷爷沉默地站在一旁,眼中是不舍与骄傲。
“我走了。”建军对家人点点头,声音不大,却带着力量,“家里,拜托了。”
“放心。”父亲重重应道。
他没有再回头,大步走进了熹微的晨光与寒冷的雾气中,身影很快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军人的离别,总是这样干脆利落,将所有的眷恋与柔情,都压在了挺直的脊梁和坚定的步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