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是在一阵尖锐的头痛和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中，艰难地、一丝丝重新汇聚起来的。
陆延舟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是陌生的、惨白的天花板，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冰冷的气味。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环顾四周——是一间装修精致、堪比五星级酒店套房的单人病房，但依旧改变不了这里是医院的事实。
他怎么会在这里？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带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猛地回涌，冲击着他脆弱的神经。
花店……结婚证……苏念那双平静到残忍的眼睛……她指着大海说“骨灰大概撒那儿了”……还有那口无法抑制的、喷涌而出的鲜血……
“念念……”他下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丝毫力气，一阵剧烈的眩晕感让他又重重地跌回枕头上。
“陆总！您醒了！”守在一旁的陈默立刻上前，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和疲惫，“您突然吐血昏迷，医生说是急火攻心，加上之前身体透支太严重，需要静养。”
陆延舟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赤红的眼睛死死抓住陈默，急切地问：“她呢？！苏念呢？！她在哪里？！”
陈默的眼神闪烁了一下，有些艰难地开口：“苏小姐……她和那位温先生，在您被送来医院后，配合警方做完简单的笔录就……就离开了。警方那边，因为温先生和苏小姐都表示不予追究，加上您当时身体状况……所以只是记录在案，没有采取进一步措施。”
离开了……
不予追究……
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在陆延舟的心上。她连追究都觉得多余吗？在她眼里，他的一切疯狂和痛苦，都只是一场可以轻描淡写揭过的闹剧？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
走进来的，不是医生，也不是护士，而是温言。
他换了一身浅灰色的休闲装，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清爽儒雅，与病房里弥漫的压抑和陆延舟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手里没有鲜花，没有果篮，只有一份文件夹。他的表情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职业性的温和，但那双看向陆延舟的眼睛里，却没有任何温度。
“陆先生，听说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温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
陆延舟在看到他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暴戾而危险，仿佛一头被侵入领地的雄狮。他死死盯着温言，像是要用目光将他撕碎，从齿缝里挤出冰冷的声音：“是你……你来干什么？！看她是怎么把我逼疯的吗？！还是来炫耀你现在在她身边的地位？！”
温言对于他这充满敌意的质问，似乎并不意外。他没有靠近病床，只是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将手中的文件夹随意地放在一旁的茶几上，然后双手插进裤袋，姿态从容。
“陆先生，我想你搞错了几件事。”温言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第一，没有人逼你，是你自己的行为和选择，导致了现在的局面。第二，我对炫耀没有任何兴趣。第三……”
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迎上陆延舟那几乎要喷火的眼睛，清晰地吐出了那个让陆延舟心脏骤停的身份：
“作为苏念的男朋友，在她受到骚扰和惊吓后，我认为有必要来和您进行一次正式的沟通。”
男……朋友……
这三个字，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陆延舟的耳膜上，也砸碎了他最后一丝自欺欺人的幻想。
原来是真的。
那个站在她身边，为她别发丝，被她依赖和信任的男人，真的是以“男朋友”的身份存在的。
一股混杂着嫉妒、屈辱和滔天怒火的邪火，猛地窜上陆延舟的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几乎要滴出血来！他猛地攥紧拳头，手背上的青筋暴起，输液管因为他的动作而剧烈摇晃。
“男朋友？！”他低吼出声，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做她的男朋友？！我和她还没离婚！法律上我才是她的丈夫！！”
面对陆延舟的失控，温言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拙劣表演。他等陆延舟吼完，才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语调，缓缓说道：“法律上的事情，自然有律师去处理。苏念的态度，我想你已经很清楚。我今天来，不是来跟你讨论法律问题的。”
他往前走了一小步，目光落在陆延舟因为激动而剧烈起伏的胸膛上，眼神里带上了一丝属于医生的、专业的审视，但说出来的话，却比刀锋更利：
“我是以苏念男朋友，以及……她的主治医生的身份，来郑重地请求你——陆延舟先生。”
温言刻意放缓了语速，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陆延舟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请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苏念面前。”
陆延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
温言无视他那吃人般的目光，继续用那种平稳却极具压迫感的语气说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念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捐肝手术的后遗症，长期的郁结于心，重度抑郁症……她的身体和精神，都像是绷紧到极致的弦，经不起任何刺激。”
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如手术刀，仿佛要剖开陆延舟所有的伪装和坚持：
“而你，陆先生，你的每一次出现，你说的每一句话，你的每一个眼神，对她而言，都是最剧烈、最致命的刺激。你在亲手把她往绝路上推！”
“你胡说八道！！”陆延舟厉声反驳，声音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爱她！我找了她这么久！我只是想弥补……”
“弥补？”温言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充满讽刺的弧度，“用你的疯狂纠缠？用你的歇斯底里？用你把她逼到报警的方式？陆先生，你所谓的爱和弥补，对她来说，是穿肠毒药。”
他直起身，眼神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却带着一种最终的、不容抗拒的裁决意味：
“苏念的抑郁症，在经过这段时间的静养和治疗后，刚刚有了一些稳定的迹象。她正在尝试开始新的生活。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再来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平静。”
他看着陆延舟那双充满了痛苦、不甘和混乱的眼睛，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地给出了最后的通牒：
“所以，陆先生，请你离开。彻底地，从她的世界里消失。”
温言的话，像是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陆延舟的头顶浇下，瞬间冻结了他所有的愤怒和嘶吼。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像一尊瞬间失去了所有灵魂的泥塑木雕。
爱是穿肠毒药……
他的出现是致命的刺激……
他把她往绝路上推……
这些话语，与他记忆中苏念那苍白的脸、那平静到陌生的眼神、那指向大海的手指……一点点重合，编织成一张巨大而绝望的网，将他牢牢困在中央，动弹不得。
他一直以为，找到她，不顾一切地抓住她，就是救赎。
可原来，在所有人眼里，包括在那个他深爱的、被他伤害得体无完肤的女人眼里，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她最大的灾难和痛苦源泉。
看着陆延舟彻底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模样，温言知道，他的话已经起到了作用。他不再多言，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狼狈不堪的男人，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病房门口。
在手握住门把手的瞬间，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脚步微顿，却没有回头，只是用一种低沉而清晰的，足以让病房内所有人都听到的声音，留下了最后一句，如同最终判决般的话：
“陆先生，苏小姐的抑郁症刚稳定，算我求你，请你离开。别再……逼死她一次。”
说完，他拉开门，身影干脆利落地消失在门外。
“砰”的轻微关门声，在寂静的病房里回荡，也像是最终关上了陆延舟通往苏念世界的、那扇摇摇欲坠的门。
陆延舟僵硬地坐在病床上，一动不动。
温言最后那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别再……逼死她一次。”
原来，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差一点……不，或许他已经……又一次，亲手将她推向了死亡的边缘。
那枚带血的戒指……那苍白的面容……那看向大海时空洞的眼神……
巨大的、灭顶的悔恨和绝望，如同深渊巨口，瞬间将他彻底吞噬。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颤抖的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指缝间，有滚烫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是他……
一直都是他。
是他用冷漠和残忍，杀死了那个爱他的苏念。
如今，又试图用疯狂和纠缠，扼杀这个获得新生的苏念。
他还有什么资格……说爱？说弥补？
就在陆延舟沉浸在无边的自我厌弃和绝望中时，放在茶几上的、温言带来的那个文件夹，因为窗边吹来的一阵风，封面被轻轻掀开了一角，露出了里面一页纸张的局部。那上面，似乎是一个签名和日期，而签名栏上那个娟秀又带着一丝虚弱的字迹，赫然是——苏念！而在日期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标注后面的字被文件夹遮挡，看不真切。陈默也注意到了那份文件，他犹豫了一下，看向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陆延舟，低声请示：“陆总，那份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