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业四年五月廿七,长崎
天光未亮,浪花轻拍着码头,海雾像一床棉被压在长崎湾上,张老三站在福宁号的船头,眯着眼望向岸边。
雾太浓,只能看见零星灯火在雾气中晕开,像宣纸上的墨点,他知道码头上已经挤满了人。
——那些日本商人,怕是半夜就来排队了。
东家,雾这么大,要不要再等等?船上的二副凑过来问。
张老三摇头:等什么?这些人比我们还急。
他转身朝甲板上,忙碌的船工们挥了挥手,准备开仓!
船工们利落地掀开防雨的油布,露出码放整齐的松江棉布,一匹匹棉布针脚细密,像是用尺子量过一般整齐。
至少改进了织布机,棉布市场迅速扩大,如今在江南已经没有多少利润可言,所以很多商人将目标放到了海外。
东南亚各国都被来自大唐的廉价布匹倾销,就连日本的手工业,也因此遭受到了巨大打击。
很快,随着货船逐渐靠岸,码头上顿时骚动起来。
来了来了!
这次我一定要抢到五十反!
让让,让让!我天没亮就来了!
布商茂助挤在人群最前面,粗糙的手指紧紧攥着钱袋,他今年四十二岁,做布匹生意已经二十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阵仗。
三个月前,他还是个勉强糊口的小布商,自从开始贩卖唐国的松江布,竟一跃成了长崎数得着的富商。
开仓——
张老三这一声吆喝,让人群彻底沸腾起来,日本商贾像潮水般向前涌去,茂助被人推搡着,差点摔倒。
茂助叔!小心!一个年轻商人扶住他。
茂助定睛一看,是经常在店里进货的年轻商人义直,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苦笑道:老了,挤不动了。
义直咧嘴一笑:您等着,我帮您挤!
说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像条泥鳅一样钻进了人群。
茂助看着他矫健的背影,不禁感慨:这世道真是变了,义直还是个连进货都要赊账的穷小子,如今靠着倒卖唐布,竟也在大阪置办了宅子。
松江细布,三匁一反!先到先得!船上的伙计高声吆喝。
这个价格让茂助,每次听到都要倒吸一口凉气。
三匁,仅仅相当于本土棉布价格的一半,质量却要好上数倍。
他第一次见到这种布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么会有这么便宜又好的布?
茂助叔!抢到了!义直满头大汗地挤回来,怀里抱着厚厚一摞布匹。
我要了一百反!您要多少?
茂助这才回过神,连忙掏出钱袋:我要两百反!
铜钱落在秤盘上的叮当声,此起彼伏,张老三站在船头,满意地看着这一幕。
不过半个时辰,整整一船的棉布,便被抢购一空。
下一船三日后到!还是老价钱!张老三朝人群喊道,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欢呼。茂助小心地抚摸着刚买到的布匹,像是抚摸情人的肌肤。
只要把这些布运到京都,转手就能卖到六匁一反,利润翻倍,他仿佛已经看见大唐的银圆在向他招手。
..........
同一时辰,大阪天满桥畔
晨雾还未散尽,天满桥畔的早市已经人声鼎沸,叫卖讨价声,孩童的哭闹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市井的生气。
农妇阿泷挎着菜篮子,在人群中艰难地穿行。
她今天起了个大早,要把家里种的萝卜卖掉,好换些盐和针线。
来看看啊,新到的唐国瓷器!
青花碗,一个只要十文钱!
一个响亮的吆喝声吸引了阿泷的注意,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唐商打扮的年轻人,正在摊位前叫卖。
摊位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瓷器,在晨曦中泛着温润光泽。
阿泷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捧起一个青花粗瓷碗,仔细端详。
碗身光滑如玉,青花图案简洁雅致,比她家里那个粗陶碗,不知好看多少倍。
这位娘子好眼力。年轻的唐商见状,立即凑近说道。
这可是景德镇的瓷器,看着光亮,用着结实。一个只要十文钱。
阿泷的手指在碗沿轻轻摩挲。十文钱,对她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抱着的粗陶碗。
那是她祖母的嫁妆,边缘已经磕破了个口子,每次喝水都要小心避开。
能不能...便宜点?阿泷怯生生地问。
唐商笑着摇头:娘子,这已经是良心价了。您去打听打听,日本本土的土陶碗还要八文钱呢,质量可比这个差远了。
阿泷犹豫不决。她想起邻居家前几日,也买了这种唐瓷碗,确实好看又耐用。
可是十文钱,够她买半个月的盐了...
我要两个!..
给我来五个!
剩下的我全包了!
就在阿泷犹豫的时候,摊位前已经挤满了人。眼看着瓷器就要被抢购一空,阿泷终于下定决心,从怀里掏出小心包裹的钱袋。
我要...要一个。她数出十文钱,递给唐商。
唐商笑着接过钱,仔细为她包好瓷碗:娘子放心,这碗结实得很,能用好多年呢。
阿泷捧着新碗,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在她身后排队买瓷的人已经排到了桥头。
...
午后的九州乡间,蝉鸣声声
烈日当空,源右卫门拄着新买的锄头,在田埂上歇脚。
这把唐国打造的锄头,比他之前用的轻便得多,一上午的劳作下来,手臂也不觉得酸疼。
这唐国的铁器,确实好用。他对邻田的久藏说道。
久藏正在用一把旧锄头除草,闻言抬起头,擦了擦汗:好用是好用,只是...佐吉的铁铺,前日关门了。
源右卫门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村口那座曾经炉火不熄的铁匠铺,如今门窗紧闭。
佐吉正蹲在门口,望着积了薄灰的铁砧出神。
怎么会...佐吉家的铁器不是很有名吗?源右卫门表情很是惊讶。
久藏叹了口气:再有名,也抵不过唐国的铁器便宜啊,你买的这把锄头多少钱?
120文。
是啊,佐吉打的锄头要两百文,虽然质量可能更好,但咱们种地哪在乎那么多?能除草就行了。
源右卫门沉默了。他想起前天去买锄头时,佐吉那复杂的眼神。
这个打了一辈子铁的老匠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艺,被来自海外的廉价铁器击垮,却无能为力。
佐吉以后怎么办?源右卫门问。
听说他儿子要去长崎找活计,说是唐商在那里开货栈,需要人手。
夕阳西下,源右卫门扛着新锄头往家走。经过铁匠铺时,他看见佐吉还蹲在那里,背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
暮色渐浓,江户城酒井府邸
烛火摇曳,将酒井忠胜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火光不安地晃动,一如他此刻的心境。
老中,土井利胜将一叠各地送来的诉苦文书,重重摔在案上,打破了室内的宁静。
“又来了!”土井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
“堺市的纺织作坊十停去了七停,工匠流离失所!濑户的窑工都快集体上吊了!这还只是报上来的,那些在乡间悄无声息消失的匠户,还不知道有多少!”
酒井忠胜缓缓拿起一份文书,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地手工业凋敝的惨状,视线在“铁匠铺倒闭”、“织机生尘”等字眼上划过。
“市井的百姓,如今是何议论?”他沉声问道,神情有些疲惫。
“百姓?”土井利胜发出一声冷笑,笑声充满无奈。
“百姓现在可欢喜了!唐国的棉布又便宜花色又多,唐国的瓷碗光洁如玉却只要十文钱,唐国的铁器轻便锋利,价钱只有佐吉那种老顽固的一半!
他们哪管工匠的死活,哪管这些唐货背后,是我日本金银如流水在外泄!”
这时,一直在旁边沉默旁听的堀田正俊,一名年轻旗本忍不住开口,他的声音带着焦虑:“酒井大人,土井大人,此事绝非商事盈亏那么简单。
唐货泛滥,各藩特产无人问津,矿山窑炉废弃,武士家族的年贡米都难以换成钱帛。
长此以往,武士贫弱,藩库空虚,幕府的根基……恐怕就要被这些廉价的唐货蛀空了!这才是真正的国难,比战场上的失败更加可怕!”
“堀田君所言,正是我之所惧!”土井利胜立刻附和,他忧心整个统治体系的崩坏。
然而,他话音刚落,一个轻浮倨傲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呵呵,堀田君未免太过杞人忧天了。”
话音未落,门被拉开,大纳言鹰司信平摇着折扇,悠然踱步而入。
作为公家贵族,他的家族通过与唐商的秘密贸易,如今早已获得了巨额利润。
“要我说,唐货物美价廉,让那些町人百姓占些便宜,省下些银钱,反倒利于他们缴纳年贡,免得整日哭穷闹事,岂不省心?”
他合起折扇,用扇骨轻轻敲打掌心,言语轻蔑。
“至于那些贪心的作坊和卑劣的武士……此乃时势流转,优胜劣汰,难道为了照顾他们的颜面,就要让天下人都用不上好东西吗?
况且,”他意味深长地顿了顿,目光扫过酒井和土井,“与唐贸易,关白殿下和朝廷能得享珍玩,幕府也能抽取巨额关税充实金库,这难道不是两全其美之事吗?”
土井利胜气得脸色发白,声音因愤怒而拔高:“鹰司大人!您只看到关税和珍玩,可知各藩大名因产业受损、收入锐减,已经无力供养麾下武士?
若武士穷困潦倒,对幕府心生怨望,这天下还能安稳吗?届时动荡一起,岂是区区关税所能弥补?!”
“哦?”鹰司信平挑眉,语带讥讽。
“那是他们自己无能,不懂变通,我听说,肥前藩的锅岛家就聪明得很,不再费力经营那点可怜的矿山,转而专为唐商提供生铁原料,赚得反而比以前更多。
识时务者,方为俊杰,守着陈腐的规矩,只有死路一条。”
酒井忠胜听着双方的激烈争吵,窗外传来更夫敲梆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仿佛在敲打着幕府飘摇的未来。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夜色中江户城的点点灯火,这看似稳固的统治之下,是武士阶层贫困化和地方势力离心力的暗流。
“町人百姓因廉价唐货而暂得安稳,若强行禁止,恐生事端,给外洋大名以可乘之机。”酒井缓缓开口,道出了幕府最大的顾虑。
“但若放任自流,旗本、御家人日益贫困,各藩财力枯竭,幕府的权威也将名存实亡,堀田所说并非危言耸听。”
“可是大人!难道我们就坐视不管吗?”土井利胜激动道。
酒井转身扫过鹰司信平,那张只顾私利的脸。
“传令下去,以幕府名义对唐国丝绸、瓷器等物颁布‘俭约令’限制其流通,以保全颜面。
同时从金拨出密金,资助忠于幕府的工匠,秘密研究唐货技艺,务必仿制乃至超越!”
他顿了顿:“至于鹰司大人所说的‘变通’……告诉那些还能维持的矿山,可以接一些唐商的订单,换取银钱。
但关乎刀剑、火器的产业,必须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我们要的,不是永远向唐国出卖原料,而是要学会他们的技术,让日本的刀将来能比唐国更锋利!”
“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