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并非尖锐的剧痛,而是一种深沉的、弥漫在四肢百骸的钝痛,仿佛每一寸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被拆散后勉强重组。随之而来的是沉重的疲惫感,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显得遥不可及。
又……转生了吗?
这个念头如同一盆冰水浇下,瞬间驱散了浑噩。
不甘、愤怒、还有对涅兰、克莱茵他们安危的担忧如同毒蛇般噬咬着我的心脏。
努力了这么久,挣扎了这么久,难道一切又要从头来过?
我强迫自己冷静,开始感知周围。
身下是坚硬的金属板,铺着一层不算柔软的织物。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杂的气味——刺鼻的机油、金属的锈蚀、某种高温蒸汽的潮湿感,还有一种……类似臭氧却又更加粗粓的、属于大型机械持续运转的能量气息。
远处传来低沉而有规律的、仿佛巨型活塞往复运动的轰鸣,间或夹杂着金属链条传动的嘎吱声和高压气体释放的尖锐嘶鸣。
不是森林,不是学院……这里……
我艰难地、一点点撑开仿佛粘在一起的眼皮。
光线昏暗,适应了片刻,才看清自己似乎身处一个狭小的舱室。
墙壁是裸露的、铆接的厚重钢板,布满了粗大的管道和线缆。头顶是一盏散发着昏黄光芒的、罩着金属网格的瓦斯灯或者类似的东西,不过很显然似乎已经尽可能精密干净了。
一切都显得粗犷、实用,带着一种冰冷的工业感。
柴油朋克世界?
还是……巢都?
我下意识地抬手,想要抚摸依旧隐隐作痛的腹部。手指触碰到的是粗糙的布料,是我昏迷前穿着的衣物。我猛地掀开衣服——
腹部皮肤光滑,除了略显苍白,没有任何伤痕。那个被“零度圣击”开出的、边缘覆盖着绝对零度冰霜、内部脏器仿佛被“抹除”的恐怖破洞,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连一丝疤痕都未曾留下。
不是转生!
我tm还活着!
被救了?
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但随即被更大的疑虑取代。
是谁救了我?这里是哪里?那种致命伤,那种源自六环神圣卷轴、近乎规则层面的致命伤,就算是最顶级的治疗魔法、最珍贵的生命炼金药剂,也绝无可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挽留我易逝的生命……
我的动作惊动了胸口的重量和温度。
一个有些凌乱的黑色脑袋动了一下,从我胸口的位置抬起。
艾承乾那张带着明显倦意的脸映入眼帘,几缕短发黏在额角,灰褐色的瞳孔在昏黄光线下有些朦胧失焦,她之前似乎以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趴在我身上睡着了,连那对总是警觉的黑色猫耳都无力地耷拉着。
四目相对。
她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似乎花了零点几秒确认我确实睁开了眼睛,并且眼神恢复了清醒的焦距。
然后,她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如释重负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后怕。
她并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戴着白色手套的手,用力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驱散浓重的睡意,动作间带着一种与她平日精明干练形象不符的脆弱感。
【……你终于舍得醒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刚睡醒的慵懒,但更多的是某种长时间紧绷情绪突然放松后的无力感,
【你要是再不醒,我就要被送上军事法庭,以‘重大战略资产损失罪’枪毙了。】
她的语气半真半假,但那眼神里的庆幸做不了假。
她似乎看出我的状态,起身从旁边一个小桌上拿起一个金属水杯,里面是清水。
她扶着我,小心地喂我喝了几口。
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真实的生机。
【感觉怎么样?】
她问,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这里是……?我的伤……?】
【动用了整个第九区最好的医疗资源,】
她放下水壶,语气变得平铺直叙,像是在汇报工作,但内容却惊心动魄,
【结合了最高级别的灵魂锚定技术,消耗了相当于一座小型城市结界一年能量的魔导核心供能,才勉强把你从灵魂消散的边缘拉回来。】
她顿了顿,灰褐色的眼眸直视着我,
【但即使倾尽第九区之力,也不能百分百保证一定能成功,或者没有任何潜在的后遗症。你能醒来,并且意识清晰,本身就是那位Noir眷属努力的结果。】
【第九区?】
我抓住了这个陌生的、显然代表着某个庞大实体的词。
艾承乾没有直接回答,她站起身,走到舱室一侧光滑的、与周围铆接钢板显得格格不入的金属墙壁前。
那里有一个醒目的、涂成红色的黄铜扳手,旁边还有复杂的压力表和信号灯。她握住扳手,深吸一口气,用力将其拉下。
【咔哒——嘎吱——嗡——】
一阵复杂的机械传动与能量流动的声音响起。原本严丝合缝、毫无缝隙的金属墙壁,突然从中线裂开,向两侧缓缓滑入夹层,露出了一面巨大的、由异常纯净厚重的透明材质构成的弧形观察窗。
窗外透进来的光芒瞬间驱散了舱室的昏暗,那光芒并非自然的阳光,而是……一种混合了无数人造光源的、奇异而壮丽的辉光。
【欢迎来到,】
艾承乾站在窗边,转过身,窗外那光怪陆离、无比壮观的景象在她白色的军服上投下流动变幻的光影,她灰褐色的猫眼中原本的疲惫被一种混合着自豪、狂热与绝对冷酷的光芒所取代,
【极东帝国位于洛瑟恩地下五千米深处的战略观察点,也是帝国在城邦联合最重要的前沿科技研发中心、战略物资储备库及舰队维护枢纽——】
我的目光早已被她身后的景象牢牢抓住,呼吸在那一刻几乎停止。
那是一个巨大到挑战认知极限的地下空间。
首先冲击感官的是“尺度”。我所在的这个“舱室”,似乎是镶嵌在某个更高大结构壁面上的一个观察点。放眼望去,这个地下空间的穹顶高远得令人头晕目眩,目测高度可能超过两千米!
穹顶并非天然岩层,而是由无数粗大的、纵横交错的暗色钢铁桁架构成,这些桁架本身就如同人造的山脉骨架,每一根的直径都堪比远古巨树的树干。
桁架之上,密密麻麻地布满了巨型照明灯具,发出从温暖的橙黄到冷冽的蓝白不等的光芒,它们并非随意安装,而是构成了某种复杂的阵列,模拟着昼夜交替,甚至可能兼具能量传输和信息传递的功能。
这些“人造星辰”共同织就了一张覆盖整个天顶的光之网,照亮了下方的庞然大物。
穹顶之下,是层次分明的立体世界。
靠近我所在位置的是依着陡峭岩壁开凿或直接由钢铁构筑而成的建筑群。
这些建筑风格极其统一,充满了力量至上、功能主导的工业美学。
巨大的齿轮,有些直径超过五十米,在复杂的传动机构带动下缓慢而坚定地转动着。
如同摩天楼般高大的多级往复式活塞发动机,以其钢铁的肌肉群,规律地起落,带动着更庞大的机构。
无数粗细不一的管道,如同巨蟒般缠绕在建筑表面,有些包裹着厚厚的隔热层,有些则裸露着暗色的金属本体,其中奔流着高温蒸汽、冷却液或是能量流体,不时从安全阀或排气口喷出白色的汽柱或带着魔导光辉的雾气,发出嘶吼或嗡鸣。
而这,仅仅是目之所及之处层层叠叠富有层次感的背景。
真正让人灵魂战栗的是更为开阔的、如同地下海洋般的中央空域。而在这片空域中,静静地悬浮、或是在缓慢移动的,是……舰船。
它们的存在,直接定义了这个空间的规模。我之前在艾承乾描述中想象的“万吨级浮空战舰”,在此刻有了无比具体而震撼的参照物。
就在距离观察窗数公里外,一艘目测长度超过四百米、线条刚硬、如同漂浮的钢铁山脉般的巨舰,正被数十根从周围“建筑”延伸出的巨大机械臂进行着维护。
它那厚重的、布满铆钉和焊接痕迹的装甲带,它那高耸的、如同堡垒群般的上层建筑,尤其是它那巨大的、黑洞洞的主炮炮口,无不昭示着其毁灭性的力量。
与它相比,我前世那个世界的航空母舰简直如同萝莉。
巨大的共轴反桨活塞发动机发出沉重的怒吼,十几米长的桨叶转得飞起……
其规模恐怕就是艾承乾曾提到的二十万吨级主力战列舰,甚至不是无畏舰……
这些钢铁巨兽并非杂乱无章地停泊,它们被约束在一条条由悬浮信标和引导光线划出的、无形的“空中航道”上,如同大洋中巡弋的鲸群,沉默,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而这似乎还并非最大的。我的视线向更远处延伸,在弥漫的、由水汽和能量尘埃形成的淡淡雾霭之后,隐约可以看到更为庞大的舰影。
在这个立体空间的其他层面,则是繁忙到极点的交通网络。较小型的、长度在几十到上百米不等的辅助舰只、运输艇和交通艇,如同工蜂般穿梭往来。
它们在不同的战舰泊位、建筑平台和物资堆放区之间起降。
更底层的地面上,则行驶着各种型号的、覆盖着铆接装甲的车辆和工程机械,有些庞大的运输车正在装卸着尺寸惊人的零部件或是封装好的魔导核心。
无数穿着深色工装或帝国制式军服的身影,在这些钢铁丛林中有序地忙碌着,他们如同微小的细胞,共同维持着这个庞然巨物的生命运转。
整个空间都回荡着一种复合的、永恒不息的轰鸣——这是一个完整的、隐藏在地下的、将柴油朋克的粗犷与魔导科技的奇诡完美融合的、可以让数十万吨级的浮空战列舰自由航行的奇迹。
【——影子城市,‘第九区’。】
【帝国在城邦联合的眼睛,同时也是永不沉没的堡垒。】
我怔怔地看着窗外这片不可思议的地下国度,久久无言。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确认这个疯狂的现实。
原来,洛瑟恩地表的光鲜、学术与喧嚣之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个极东帝国的钢铁心脏,一个足以颠覆大陆力量平衡的战争巨构。
而我,正身处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