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八，晴空万里。
当第一缕晨曦刺破青澜城的薄雾，城东那片巨大的、以汉白玉铺就的“登仙台”广场，早已被人山人海所淹没。喧嚣声浪直冲云霄，比最热闹的集市还要鼎沸百倍。
来自青澜城及周边数百里范围内的适龄少年，以及他们的父母亲人、看热闹的民众，将这片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广场挤得水泄不通。人人翘首以盼，脸上交织着紧张、期盼、狂热与忐忑。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焦灼感，仿佛一点火星就能引爆。
这，便是三年一度的升仙大会，凡人一步登天，鱼跃龙门的最大机缘！
林昊天未亮便已起身。他换上了用最后几个铜钱买来的一身最便宜的青色粗布衣衫，仔细洗漱干净，将乱糟糟的头发勉强束起。看着水盆中倒映出的、依旧带着些许稚气却眼神沉静的面容，他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那枚山牛挂坠和青铜小塔再次贴身藏好，毅然走出了悦来酒楼的后院。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钱掌柜经过上次事件后，对他态度不冷不热，李四更是避他如蛇蝎。这凡尘的短暂停留，留给他的除了最初的安身之所，便只有人心的冰冷与算计。
穿过依旧沉睡着的、肮脏破败的西城街道，越靠近城东，人流越是密集。当他终于随着人潮涌到登仙台广场边缘时，也被眼前这浩瀚的场面所震撼。
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
而在广场的正北方，一座临时搭建的高台之上，三道身影静静地盘坐着，仿佛与下方喧嚣的凡尘处于两个世界。
居中一位，身着青色道袍，袍袖绣着流云纹饰，面容清癯，三缕长须飘洒胸前，双目开阖间隐有精光流转，气息渊深似海。他身后站着两名气质不俗的年轻弟子，神情倨傲。正是青云宗此次主持大会的内门长老，玄云道长。
左侧一位，是个身穿金色霞衣的美妇，看上去三十许人，面容姣好，眉宇间却带着一股锋锐之气，目光扫过下方人群，如同剑光掠过。她是金霞派的外事长老，金虹仙子。
右侧则是一位身着月白僧衣、手持拂尘的尼姑，容貌普通，气质却异常平和宁静，仿佛能平息周遭一切的躁动。她是水月庵的静心师太。
这三位，便是今日决定台下万千少年命运的主宰者。他们甚至无需开口，仅仅是坐在那里，那股无形的、属于“仙师”的威压，便让喧闹的广场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敬畏地望向高台。
在高台前方，矗立着三块约一人高的奇异石碑。石碑通体晶莹，内里仿佛有氤氲雾气流转，表面光滑如镜，分别对应着青云宗、金霞派和水月庵。这便是检测灵根的关键——测灵石！
“肃静！”
一个洪亮的声音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是玄云道长身后的一名青云宗弟子开口了。
广场上瞬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那弟子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朗声道：“升仙大会，即刻开始！所有年满十二、未满十六岁的少年，依次排队，上前检测灵根！不得喧哗，不得拥挤，违者剥夺资格，逐出广场！”
话音落下，早已维持秩序的城主府兵士们开始引导人流。三条长长的队伍，如同三条扭曲的长龙，在广场上缓缓蠕动起来，分别通向那三块决定命运的测灵石。
林昊排在了前往青云宗测灵石队伍的中后段。他选择青云宗，并无特殊原因，只是直觉使然。他握了握拳，手心因紧张而微微出汗。他能感觉到怀中那青铜小塔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凉，仿佛也被这宏大的场面所引动。
检测开始了。
第一个少年紧张地走到青云宗的测灵石前，在一位宗门执事的指示下，将颤抖的右手按在了冰凉的碑面上。
一息，两息，三息……
测灵石毫无反应，依旧晶莹剔透，内里雾气死寂。
那执事面无表情，挥了挥手：“无灵根，下一个。”
少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被家人连忙拉走。希望有多大，失望便有多惨痛。
这一幕，如同冷水泼头，让后面排队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检测继续进行。
“无灵根，下一个。”
“无灵根，下一个。”
“微光，土属性伪灵根，资质下下等，可入外门杂役。”一个少年手按上去，测灵石泛起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清的黄色光芒。那少年却如同中了头彩，喜极而泣，虽只是杂役，却也踏入了仙门！
随着时间的推移，三条队伍缓慢前行。测灵石前，悲喜两重天。绝大多数人都是黯然离场，偶尔有能引动光芒者，也多是微弱不堪的伪灵根，只能成为外门弟子甚至杂役。能引动明亮光芒、显现纯正属性者，凤毛麟角。
每当有稍好资质的少年出现，便会引起一阵骚动和羡慕的惊呼。
“快看！金霞派那边！蓝光！是水属性真灵根！虽然纯度一般，但也是真灵根啊！”有人指着金霞派的队伍惊呼。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手按测灵石，碑面泛起明显的蓝色光华，虽然不算耀眼，却也比之前的伪灵根强了太多。金虹仙子微微颔首，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
“水月庵那边也有！绿光！木属性真灵根！”又一个少女在水月庵的测灵石前引动了生机勃勃的绿色光芒，静心师太慈悲的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青云宗这边，也陆续出现了几个引动光芒的，但多是伪灵根，只有一个少年引动了较为明亮的红光，是火属性真灵根，让玄云道长抚须点了点头。
林昊在队伍中，默默地看着这一切。他的心渐渐沉了下去。真灵根尚且如此稀少，那自己这莫名其妙的“混沌道胎”，又会是什么结果？他引动的混沌之气，连自己都难以掌控，测灵石能检测出来吗？
不安如同藤蔓，悄悄缠绕上他的心脏。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高。广场上的人群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因为不断有新的消息传开而更加躁动。失望的叹息与偶尔爆发的欢呼交织，构成了一幅残酷的众生相。
终于，轮到了林昊前面的张三。
张三瘦小的身子在宽大的粗布衣服里显得空荡荡的，他紧张得同手同脚走到测灵石前，回头看了林昊一眼，眼神里满是惶恐。林昊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张三深吸一口气，将脏兮兮的小手按在了碑面上。
一息，两息……
就在众人以为又要听到“无灵根”的宣判时，测灵石内部，那氤氲的雾气忽然微微波动起来，随即，亮起了金、绿、蓝三种极其微弱、交织在一起的光芒！
光芒很淡，颜色也不纯正，混杂不堪。
负责记录的青云宗执事看了一眼，声音平淡无波：“金、木、水三属性伪灵根，资质下等。可入外门，从记名弟子做起。”
张三先是一愣，随即巨大的狂喜淹没了他！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高台上的玄云道长连连磕头：“谢谢仙师！谢谢仙师！”
他成功了！虽然只是最差的三灵根，只是记名弟子，但他踏入了仙门！他终于可以摆脱那食不果腹、任人欺凌的命运了！
他被执事引到一旁，属于“入选者”的区域，那里已经站了稀稀拉拉二三十人，个个脸上洋溢着激动与自豪。张三站在其中，激动得浑身发抖，不停地向林昊这边张望，眼神中充满了感激与鼓励。
林昊也为他感到高兴。这个在陋巷中挣扎求存的少年，总算抓住了一丝改变命运的机会。
但随即，压力便来到了林昊自己身上。
“下一个！”
执事的声音将他从思绪中拉回。
全场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到了这个穿着粗布青衣、面容清秀却带着与年龄不符沉静的少年身上。
林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杂念，迈步走到了那晶莹的测灵石前。
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他能感觉到，怀中那青铜小塔似乎又轻轻震动了一下，一丝微不可查的混沌气息，不受控制地自他体内流转，试图涌向按在碑面上的手掌。
他闭上眼，摒弃所有杂念，不再去刻意控制，只是将身心放空，任由那微弱的混沌之气自然流转。
一息……
两息……
三息……
测灵石，毫无反应。依旧晶莹，依旧死寂。
广场上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和惋惜声。又一个无灵根的。
高台上，玄云道长微微蹙眉，似乎觉得这少年心性尚可，可惜了。金虹仙子和静心师太也只是淡淡一瞥，便移开了目光。
那执事见状，正要例行公事地宣布“无灵根”。
就在他嘴唇即将张开的那一刹那——
异变陡生！
嗡！！！
林昊掌下的测灵石，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震颤！不是光芒，而是一种混乱到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灰色涟漪！
那灰色并非任何一种已知的属性颜色，它浑浊、深沉，仿佛包容了万物，又仿佛能湮灭一切！测灵石内部氤氲的雾气疯狂搅动，整个碑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表面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与此同时，林昊怀中的青铜小塔骤然变得滚烫！一股远比他自己引动时磅礴浩瀚无数倍的混沌气息，如同沉睡了万古的凶兽，被这测灵石一激，不受控制地透体而出，与那测灵石爆发的灰色涟漪狠狠碰撞在一起！
“噗——”
林昊如遭重击，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身体踉跄后退数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他只觉一股无法形容的、仿佛来自天地初开时的古老威压，顺着掌心疯狂涌入他体内，肆意冲撞着他脆弱的经脉！
“怎么回事？！”
“测灵石怎么了？！”
“那是什么光？不，那不是光！”
广场上瞬间炸开了锅！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异变惊呆了！高台上的三位仙师也霍然起身，脸上充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玄云道长目光如电，死死盯住那剧烈震颤、裂纹蔓延的测灵石，以及摇摇欲坠、口喷鲜血的林昊，失声惊呼：“这……这是……灵根反噬？不对！这是什么属性的灵气？如此混乱……如此……古老？！”
金虹仙子美眸圆睁，失声道：“测灵石……要碎了？！”
静心师太手中的拂尘无风自动，她凝视着林昊，平和的面容上首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喃喃道：“此子……身负何等因果？”
那负责记录的执事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后退。
混乱的灰色涟漪持续了约莫三息时间，才如同潮水般退去。测灵石停止了震颤，但那晶莹的碑身上，已然布满了蛛网般的细微裂痕，光芒黯淡，灵性大损。
而林昊，则勉强站稳身形，擦去嘴角的血迹，体内气血翻腾，混沌小塔也恢复了冰凉，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爆发只是一场幻觉。但他知道，不是。他感觉到，自己与那测灵石之间，似乎建立了一种极其短暂而诡异的联系，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看”到了自己体内那混沌一片、无法用任何已知属性定义的……本质。
玄云道长身形一闪，已来到测灵石前，伸手触摸那布满裂纹的碑身，脸色凝重无比。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如刀，直射林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再测一次！”
立刻有弟子搬来另一块备用的青云宗测灵石。
林昊在无数道或震惊、或恐惧、或嫉妒、或好奇的目光注视下，拖着沉重的步伐，再次将手按在了新的测灵石上。
这一次，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
测灵石微微一亮，泛起一片极其黯淡、浑浊不堪、仿佛包含了所有颜色却又什么都不是的……灰蒙蒙的光华。那光芒微弱到几乎看不见，而且极不稳定，闪烁了几下，便彻底熄灭。
整个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看着那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从未见过的灰色光芒，以及那再次变得毫无反应的测灵石，面面相觑。
玄云道长眉头紧锁，沉吟良久，又亲自抓起林昊的手腕，一股精纯的灵力探入其体内。片刻后，他松开手，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明之色，有惋惜，有疑惑，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他转身，面向全场，声音恢复了威严，却带着一丝定论般的沉重：
“林昊，资质检测完毕。”
“灵根属性：无。”
“灵根纯度：无。”
“灵根品级：伪灵根中之最劣等，近乎凡体！”
“综合评价：不堪造就，仙路……已绝！”
轰！
如同晴天霹雳，在林昊脑海中炸响！
不堪造就！仙路已绝！
八个字，如同八把冰冷的利刃，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将他所有的希望、所有的坚持，瞬间击得粉碎！
广场上先是一静，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哗然！
“什么？伪灵根？还是最差的？”
“刚才那么大动静，我还以为是什么绝世天才！”
“原来是废柴中的废柴！差点把测灵石都弄坏了！”
“晦气！白激动一场！”
无数道目光瞬间从之前的震惊、好奇，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嘲讽、鄙夷和幸灾乐祸。之前因他引发异象而升起的一丝期待，此刻化作了更猛烈的反噬。
张三在入选区焦急地看着他，想要说什么，却被旁边的宗门弟子拦住。
高台上，金虹仙子冷哼一声，不再关注。静心师太眼中闪过一丝怜悯，轻轻摇了摇头。
玄云道长看着脸色苍白、眼神空洞，仿佛失去所有力气的少年，心中也是暗叹一声。刚才那异象绝非寻常，此子身上定有古怪，但那混沌一片、无法定义的资质，以及近乎凡体的本质，注定与仙道无缘。强行收录，恐生祸端。各大宗门，绝不会要一个资质如此低劣、还身怀未知隐患的弟子。
“下一个！”执事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耐烦，仿佛驱赶苍蝇。
林昊僵硬地站在原地，听着周围刺耳的嘲讽，看着高台上仙师们淡漠的目光，感受着体内那依旧微弱流转的混沌之气和怀中冰凉的青铜小塔。
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毁灭。
从云端，瞬间跌落深渊。
这就是……他的仙缘吗？
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冰冷，将他彻底吞噬。
（第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