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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所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消毒水味和一种无声的绝望。昏暗的应急灯下,人影匆忙晃动,压抑的呻吟和仪器单调的滴答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劫后余生的悲怆交响。

林悦的白大褂上早已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血污和泥渍,她正俯身在一个重伤员床前,手中的止血钳飞快地动作着,额头上沁出的细密汗珠也顾不得擦。沈雨彤小跑着递上一卷干净的绷带,眼神里写满了疲惫与焦虑。

“林姐,阻断剂…真的有效吗?”沈雨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目光瞟向放在冷藏柜里的那二十支湛蓝色的病毒阻断剂。

“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这是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林悦的声音嘶哑却坚定,她接过绷带,动作娴熟地开始包扎,

“尤其是赵排长,伤口污染太严重,坏死组织虽然清创了,但病毒是否进入神经和血液循环…”她没有说下去,但沈雨彤明白那未尽的含义。

她们的对话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两名满身硝烟味的战士抬着一副担架冲了进来,担架上的人浑身是血,左腿自膝盖以下空空荡荡,只是用简陋的止血带胡乱捆着,人已经陷入了休克。

“医生!救救我们班长!”一个年轻战士带着哭腔喊道,脸上混合着黑灰和泪水。

“放在三号床位!快!”林悦立刻指挥道,疲惫的身体再次绷紧,投入到新一轮的抢救中。

这样的场景,在战斗结束后的十几个小时里,不断重复上演。医疗所早已人满为患,走廊里都躺满了伤势各异的伤员。

轻伤者简单包扎后大多默默离开,将有限的资源留给更需要的人。而留下的,无一不是需要在鬼门关前走一遭的重伤员。

在这群重伤员中,伤势最重、情况最危险的,无疑是二排排长赵建军。

他躺在医疗所最里间相对安静的一个角落,依旧处于深度昏迷状态。惨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呼吸微弱而急促。被咬碎的右小臂已经从肘关节下方被截除,断面包裹着厚厚的纱布,依旧有淡淡的血丝渗出。

即使在昏迷中,他的身体仍不时地抽搐一下,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偶尔会溢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掩护…右翼…”

“…开枪…快开枪…”

“…守住…死也要守住…”

这些无意识的战场指令,像一把把钝刀,切割着旁边看护战友的心。排卫生员小刘红着眼圈,小心翼翼地用沾湿的棉签润湿他开裂的嘴唇。

“排长…仗打完了…我们赢了…”小刘低声说着,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

手术条件极其简陋。没有无影灯,就用几盏强光手电和头灯代替;没有电动吸引器,就靠手动抽吸;缺乏足够的麻醉剂和镇痛泵,术后剧烈的疼痛全靠伤员惊人的意志力和极其有限的止痛药硬扛。

林悦在初步处理好新送来的伤员后,立刻回到了赵建军的床边。她仔细检查了他的瞳孔反应、心跳和血压数据,又轻轻揭开纱布边缘查看伤口情况。

“生命体征还算平稳,但感染指标依然很高。”林悦对跟进来的沈雨彤低声道,“阻断剂必须立刻注射。准备静脉推注。”

沈雨彤深吸一口气,从冷藏柜中取出一支湛蓝色的病毒阻断剂。冰冷的玻璃瓶握在手中,却仿佛有千钧重。这未知的药物,承载着十五个战友生的希望。

药液被缓缓推入赵建军的静脉。整个过程,林悦的眼睛死死盯着监护仪上的每一个数字变化,生怕出现任何不良反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赵建军的生命体征没有出现剧烈波动,反而似乎稍稍平稳了一些。林悦和沈雨彤稍稍松了口气。

“通知下去,其他十四名重伤员,按送医时间排序,立刻注射阻断剂。”林悦下令道。

注射完阻断剂,只是第一道关卡。接下来的抗感染、营养支持、心理干预,每一道都是难关。

赵建军是在第二天凌晨醒过来的。

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屋顶和一根滴着药液的塑料管。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地冲进脑海。尸潮、嘶吼、爆炸、火光、那只快如鬼魅的变异体、剧痛、黑暗…

“…排长?排长你醒了?!”耳边传来一个激动又带着哽咽的声音,是李长海。

赵建军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李长海连忙小心地扶起他一点,将水杯凑到他嘴边,用吸管喂了几口温水。

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稍稍缓解了不适。赵建军喘了口气,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阵地…怎么样了?”

“守住了!排长!我们守住了!尸潮退了!”李长海连忙道,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的喜悦,“咱们赢了!”

赢了…赵建军混沌的大脑缓慢地处理着这个信息。一股巨大的欣慰和松弛感涌上来,紧绷的神经似乎终于可以放松了。他下意识地想用右手撑一下身体,调整一个更舒服的姿势。

这个念头刚闪过,大脑发出的指令却如同石沉大海。

预期的触感和支撑力没有传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失去平衡的空荡感,以及从右臂末端传来的、更加尖锐剧烈的疼痛。

赵建军猛地愣住,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臂。

原本应该连接着小臂和手掌的地方,此刻却被一层厚厚的、渗透着淡黄色组织和血丝的白色纱布所取代。纱布包裹着的断端,突兀地结束在肘关节下方。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了,瞳孔骤然收缩。

那只手呢?那只能熟练操作各种枪械、能投掷手雷、能挥舞工兵铲、能写下作战计划、能拍拍新兵肩膀的手呢?

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又像是以为自己在做一个噩梦。他用力地眨了眨眼,甚至试图抬起那并不存在的“右臂”来确认。

只有肩关节带动着那截断臂微微晃动了一下,带来的却是撕心裂肺的剧痛和更加冰冷残酷的现实。

“…我的手呢?”他抬起头,看向李长海,声音轻飘飘的,带着一种极度不确定的茫然,仿佛一个迷路的孩子。

李长海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赵建军的目光又缓缓移向自己的“右臂”,死死地盯着那团纱布,眼神从茫然逐渐变为震惊、恐惧,最后凝固成一种死寂的、深不见底的绝望。

“…我的手…”他又喃喃了一遍,这一次,声音里带上了细微的颤抖。

突然,他像是疯了一样,猛地用左手撕扯着右臂上的纱布!

“老班长!不要!伤口会裂开的!”李长海惊呼着扑上去想阻止他。

“放开!”赵建军发出一声嘶哑的咆哮,左手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一把推开小李,疯狂地撕扯着。纱布被扯开,露出了下面狰狞的、缝合不久的截肢创面,皮肉外翻,颜色异常。

眼前的景象彻底击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失去了颜色和声音。他听不见李长海带着哭腔的呼喊,听不见外面忙碌的声响,只看得到那截消失的手臂,和随之彻底崩塌的未来。

“…没了…”他喃喃自语,左手无力地垂落下来,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下去,眼神彻底涣散,空洞地望着屋顶。

“排长…排长你别这样…”李长海哭着哀求,“指导员说了,只要好好恢复…”

“恢复?”赵建军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尖锐的自嘲和绝望,“恢复成什么?一个没了手的废物吗?!”

他猛地转过头,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李长海,语气急促而激动:

“我拿什么恢复?啊?我怎么握枪?怎么装弹?怎么扔手榴弹?怎么拼刺刀?!”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几乎是在咆哮,引得不远处其他伤员和医护人员都纷纷侧目。

“我成废人了!一个连枪都拿不了的废人!我还留在部队干什么?!等着你们养活吗?!等着拖累大家吗?!”

剧烈的情绪波动牵动了伤口,剧痛传来,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剧烈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眼泪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混合着愤怒、不甘和彻骨的绝望,滚落下来。

“排长…”李长海泣不成声。

“出去。”赵建军的声音突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极致的疲惫和麻木,“你出去。让我一个人待着。”

“排长…”

“我命令你出去!”赵建军用尽最后力气吼道,随即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李长海,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李长海抹着眼泪,一步三回头地慢慢退出了隔间。

从这一天起,赵建军仿佛变了一个人。

他拒绝交流,无论是谁来看他,无论是安慰、鼓励还是汇报工作,他都紧闭双眼,毫无反应,如同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

他拒绝进食,每次护士或者战友来喂饭,他都紧咬牙关,或者干脆把头扭开。只能靠营养液勉强维持着生命体征。

他拒绝一切治疗配合,换药时身体僵硬,眼神空洞地望着别处,仿佛那截残缺的肢体已经与他无关。

他的迅速消瘦和日益严重的颓废绝望气息,让所有关心他的人都心急如焚。

赵建军的情况并非个例。其他重伤员也大多陷入了不同程度的精神困境。

一个名叫孙浩的战士,面部在爆炸中被严重灼伤,虽然经过清创保住了眼睛,但视力严重受损,几乎失明。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陷入无尽的黑暗,情绪彻底崩溃,疯狂地砸碎了手边能碰到的一切东西,声嘶力竭地哭喊着“让我死!我看不见了!我还能干什么?!”

另一个叫大牛的机枪手,为了掩护战友转移,双腿被倒塌的墙体砸中,为了保命不得不进行双膝以上截肢。这个曾经能扛着重机枪飞奔的超人,醒来后发现自己失去了双腿,没有哭闹,没有喊叫,只是沉默了很久。

然后在一天夜里,他竟试图用双手支撑着爬下床,想要“归队”,结果重重摔在地上,伤口崩裂,鲜血淋漓。被扶起来后,这个铁打的汉子终于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医疗所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低沉气氛。身体的创伤或许还有愈合的可能,但精神上的绝望和信念的崩塌,却比任何病毒都更具毁灭性。

医护人员们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超负荷的工作、紧缺的药品、不断出现的并发症,以及伤员们绝望的眼神,都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沈雨彤在一次给一名情绪激动的伤员换药时,被对方无意识地挥手打到一边,委屈和疲惫瞬间涌上心头,她跑到医疗所外的角落里偷偷抹眼泪,正好被出来透气的林悦看见。

林悦没有说话,只是走过去,轻轻揽住她的肩膀。沈雨彤靠在她肩上,压抑地抽泣起来:“林姐…我好累…我怕…怕我们救不活他们…”

林悦轻轻拍着她的背,声音虽然疲惫却异常沉稳:“雨彤,记住,我们在这里,不仅仅是在救他们的命,更是在救他们的心。命保住了,心死了,那我们就只成功了一半。我们是医生,也是战士,我们的战场就在这里,对手是死亡,也是绝望。”

她看着医疗所里通明的灯火和穿梭的身影,语气坚定起来:“只要我们还站着,他们就还有希望。”

面对伤员们普遍存在的心理危机,林悦知道,必须立刻进行系统的干预。作为连指导员,作为医生,这是她的职责所在,也是她发自内心想要做的事情。

她没有召开空洞的集体会议,而是选择了先从个别谈心开始,找准每个人的心结。

她第一个找的,就是赵建军。

她端着一碗精心熬制、撇去了浮油的米粥,走到赵建军的床边。他依旧像之前一样,闭着眼,对她的到来毫无反应。

林悦没有急着说话,只是坐在床边,静静地陪了他一会儿。然后,她才轻声开口,声音平静而有力,不像安慰,更像陈述一个事实:

“赵排长,你知道你昏迷的时候,一直在说什么吗?”

赵建军的眼皮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你在喊‘掩护右翼’,‘开枪’,‘死也要守住’。”林悦缓缓道,“即使在那种情况下,你的本能还是战斗,还是保护战友。”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赵建军微微攥紧的左拳,继续道:“你不是失去了一只手,赵建军。你是用这只手,为我们所有人,扛下了那只变异体的致命一击。你救了你身边的战友,也间接守住了那段防线。这不是损失,这是牺牲,是功勋。”

赵建军的呼吸似乎急促了一些,但依旧没有睁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不能握枪了,就不能战斗了,就成了废人,成了累赘。”林悦的语气变得锐利起来,“那我问你,一场战斗的胜利,只靠步兵吗?没有炮火支援,没有战术指挥,没有后勤保障,没有情报分析,能赢吗?”

“战场,从来不止在前线。旅长需要参谋制定计划,连排长需要士官训练新兵,后勤需要人手分发物资,通讯需要人员保持畅通。这些,难道不是战斗?难道不重要?”

她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加重:

“赵建军,你是老兵,是排长!你比谁都清楚一支队伍的核心是什么!是武器装备吗?不是!是战斗精神,是作战经验,是传承!你的经验,你的战术思维,你的战斗意志,这些最宝贵的东西,难道跟着那只手一起没了吗?!”

“你现在躺在这里,自暴自弃,拒绝治疗,拒绝进食。你想过等着你归队的二排没有?想过那些看着你的新兵没有?你是他们的排长,是他们的榜样!你倒了,他们的士气就会垮掉一截!你这不是在放弃自己,你是在放弃他们!”

林悦的话像重锤,一字一句地敲在赵建军的心上。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紧闭的眼角渗出了湿润的痕迹。

林悦的语气缓和下来,将那碗温热的粥递到他左手边:“活下去,赵建军。不仅仅是为自己活下去,更是为了那些需要你的人活下去。阵地守住了,但战斗还没结束。咱们旅需要每一个能思考、能战斗的灵魂,无论他是否完整地站在战壕里。”

说完,她站起身,没有再多言,转身离开了。

在她身后,赵建军缓缓睁开了眼睛,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微弱的、挣扎的光亮。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放在床边的那碗粥,久久沉默。最终,他用颤抖的左手,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尝试去拿那只碗。

除了个别谈心,林悦也组织了小范围的集体座谈。她让伤势稍轻的伤员聚集在一起,没有讲什么大道理,而是给他们讲述了长征路上,那些缺衣少食、身负重伤却依旧坚持跟着队伍前进的红军战士的故事;讲述了现代军队中,那些身残志坚,在不同岗位上继续发光发热的退役军人的事迹。

“残疾,不等于废人。”林悦看着眼前一张张年轻却写满迷茫和伤痛的脸庞,“身体或许会残缺,但精神和意志不能垮!只要精神不垮,我们的队伍就散不了!我们就还有希望!”

她不仅说,更着手组织实际活动,帮助伤员重建自我价值认同。

她安排那些视力尚可、双手灵活的轻伤员,协助文书工作,整理战斗记录,清点物资清单;安排听力尚可的伤员负责监听电台值班,记录信息;她甚至找来了几张白纸和铅笔,让赵建军尝试用左手,将他丰富的战斗经验和班组战术要点写下来,整理成训练教案。

“这些东西,比你打死一百个丧尸更有价值。”林悦对他说,“它能帮我们培养出更多优秀的战士。”

她还倡议组织了“战地故事会”,让伤员们轮流讲述自己经历的战斗片段,无论是英勇的时刻,还是恐惧的瞬间。

起初没人愿意说,但随着一两个人开口,气氛渐渐活跃起来。讲述的过程,本身就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和荣誉感的强化。

听到自己的战斗被战友们肯定,看到旁人眼中敬佩的目光,许多伤员脸上的阴霾渐渐驱散了一些。

情感上的关怀也同样重要。

林悦动员了后勤人员和情绪稳定的幸存者,特别是孩子们。

战士们轮流来探望伤员,带来手写的、字迹歪扭却情真意切的慰问卡片;心灵手巧的姑娘们用废旧布料缝制了平安符;孩子们则画了许多稚嫩的图画,上面画着解放军叔叔打怪物的场景,下面用拼音和汉字写着“谢谢叔叔保护我们”、“叔叔快点好起来”。

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东西,却像一缕缕温暖的阳光,逐渐融化着冰封绝望的心。

军事干部们的探望和鼓励,则带着另一种风格,同样不可或缺。

李小峰是第一个来的。他没像其他人那样放轻脚步,而是像往常一样,带着风走了进来,一屁股坐在赵建军床边的凳子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咋样?还死不了吧?”他开口,语气依旧是那股熟悉的、带着点糙劲的调子,仿佛不是来探望重伤员,而是来班里检查内务。

赵建军睁开眼,看到是李小峰,嘴唇动了动,没说话,只是眼神里那死寂的灰色似乎波动了一下。

李小峰也没指望他回答,自顾自地拿起床头那个画着战术图的木板夹,翻看了两眼,啧了一声:“画得什么玩意儿,歪歪扭扭的,也就我能看懂点。”

他放下木板夹,目光落在赵建军空荡荡的右袖管上,眼神不易察觉地暗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时的锐利:“行了,别跟这儿躺着装死了。连里现在啥情况你也知道,缺人缺得厉害,尤其是能带兵的、有经验的。”

他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认真起来:“老赵,咱们搭班子四年了,原来我当排长你是班长,现在我当连长你是排长,你肚子里有多少货我清楚。一线冲锋陷阵你是暂时够呛了,但脑子没坏吧?经验没丢吧?那么多新补进来的蛋子,走路都顺拐,枪都端不稳,等着人教呢。”

“营部那边,老张估计以后肯定专攻技术和特战这块了,这一摊子现在空着。正好,亟需个能扎下来心思、能把咱们这些天攒下的血泪教训总结出来的人。训练大纲得改,不能照搬和平时期那套了。丧尸不按套路来,咱们的战术也得变。你画的这些,”

他再次指了指那木板夹,“有点意思,但零散,不够系统。你躺着也是躺着,干脆趁这功夫,把这些天啃硬骨头、打恶仗的心得都倒出来,好好整理整理。怎么利用城市废墟防御,怎么小组协同清剿,怎么识别应对那些鬼一样的特殊感染者,火力配系、障碍设置、撤退路线…越细越好,越实用越好。”

“弄好了,这就是咱们营,乃至咱们旅以后步兵训练的范本!这活儿,比你一个人跟抗日神剧一样抱着机枪突突重要多了!能让我们少死多少同志?能多救回多少条命?你自个儿琢磨琢磨。”

李小峰的话没有任何安慰的辞藻,直接、务实,甚至带着命令的口吻,却恰恰戳中了赵建军作为职业军人的那根弦。他不再是作为一个需要被怜悯的伤员,而是作为一个依然被需要、被赋予至关重要任务的老兵和导师来看待。

赵建军怔怔地看着李小峰,干涩的喉咙滚动了一下,左手无意识地握紧了床单。

李亚航来得稍晚一些。他的风格与李小峰截然不同。他轻轻敲门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苹果——这时候可是稀罕东西。

“赵排长,感觉好些了吗?”他声音温和,将苹果放在床头,“炊事班好不容易存下来的,给你补充点维生素。”

他在床边坐下,没有急着说教,而是先询问了赵建军的伤势和治疗情况,语气里带着真诚的关切。

然后,他才缓缓说道:“别给自己太大压力。身体恢复是第一位的。我知道你现在想什么,觉得离开了火线,就没法贡献力量了。”

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感慨:“我是空突连的,以前总觉得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但这段时间,尤其是这一仗打下来,我算看明白了。战场是一个整体,缺了哪个环节都不行。炮兵兄弟的炮火覆盖,后勤兄弟的弹药补给,医护兄弟的抢救包扎,还有像你这样,能把宝贵经验传承下去的老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都有自己的仗要打。”

“你的战斗,只是换了一个阵地,同样重要,甚至可能更重要。因为它关乎着这支队伍的未来。”

李亚航的语气始终平和,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先养好身体,然后,我们都需要你。”

两位军事主官,风格迥异,却都用最适合自己的方式,传递着同样的信息:你没有被抛弃,你依然有价值,你仍然是这支队伍不可或缺的一员。

我是在一个下午去的医疗所。阳光透过窗户的尘霾,勉强投下几道斑驳的光柱,空气里的消毒水味似乎也被稍稍冲淡了一些。

我没有先去赵建军那里,而是先慢慢走过其他伤员的床位。

在孙浩的床前,我停下脚步。他脸上的绷带还渗着药渍,听到脚步声,他下意识地转向我这边,无神的眼睛努力地“望”着。

“首长?”他试探地问,声音有些沙哑。

“是我,孙浩。”我应道,拿起他床头一张孩子们画的画——上面画着一个高大的军人,虽然眼睛部分被涂成了黑色,但身体挺得笔直,脚下踩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怪物”。“孩子们说,你是保护他们的英雄,眼睛受了伤,但心里亮堂着呢。”

孙浩的嘴唇抿紧了,微微颤抖,最终重重地点了点头:“…谢谢首长…我…我能听见,能听电台…我能帮上忙!”

我拍了拍他完好的肩膀:“好,通讯班正好需要耳朵最灵的人。”

我又走到大牛床前。这个曾经的壮汉如今瘦削了很多,盖着薄被的下半身空荡荡的。他正努力地用双臂支撑着想坐起来一点。

“别动。”我按住他,“怎么样,身上还疼得厉害吗?”

大牛摇摇头,咧开一个有些勉强的笑:“好多了,首长。就是…就是这心里,憋得慌。”

“憋得慌就喊出来,或者,找个方式发泄出来。”我看着他床头放着的一捆粗麻绳和几个被打磨过的金属零件,“我听林指导员说,你手巧,以前在老家会编东西?后勤组那边缺可靠的绳索和工具,很多都老化得不成样子了。你这手艺,可比打重机枪更稀罕。”

大牛的眼睛一下子亮了:“首长!我能编!我什么都能编!只要有材料!保证结实耐用!”

“好,回头我让周主任把材料给你送来。你需要什么,直接跟他提。”我郑重地对他说。

最后,我走到了赵建军的床边。他正靠着枕头,左手拿着铅笔,对着木板夹上的一张新图皱眉思索,旁边还放着吃了一半的粥碗。

看到我来,他下意识地又想动,被我制止了。

“首长。”他低声说,声音比前几天有了些中气。

我拿起他床头的木板夹,一页页翻看着。那些图纸确实如李小峰所说,有些凌乱,但里面蕴含的实战细节和思考,是任何教科书上都找不到的宝贵财富。我看到一张关于利用废弃车辆设置街垒的图,标注极其详细,甚至连哪个角度容易被哪种力量推倒都考虑了。

“这些都是你用命换来的经验,赵排长。”我放下木板夹,目光严肃地看着他,“每一笔,都可能在未来救下一个战士的命。这项工作,其重要性,不亚于指挥一场战斗。”

我环视了一圈医疗所里或躺或坐,但大多眼神不再空洞的伤员们,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你们每一个人,都是为了保护这个家园,保护身边的战友,才躺在这里的。你们是合成42旅的英雄,是这片土地上最勇敢的人。身体受伤了,但你们的勇气、经验和意志,比任何完好的躯体都更加珍贵。”

“我向你们保证,解放军的传统就是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位同志。你们的价值,绝不会因为身体上的残缺而减少分毫。前线需要勇士,后方同样需要英雄。训练新兵、总结经验、保障后勤、维护装备…每一个岗位,都是支撑我们继续战斗下去的关键。我们需要你们配合治疗,赶快好起来,需要你们的智慧和经验。”

我的目光最后落回赵建军身上:“李连长跟你说的训练教材的事,是营部、旅部都高度重视的任务。尽快把它完成,拿出个章程来。我们需要你,赵参谋。”

我没有宣布任何形式化的“荣誉”,而是用最实际的工作安排和期望,给予了现在的他们最需要的东西——价值的重新确认和未来的方向。

赵建军迎着我的目光,原本还有些游移的眼神彻底稳定下来。他用左手,艰难却异常坚定地,向我行了一个虽然不标准、却沉重无比的军礼。

“是!首长!保证完成任务!”

变化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的。

赵建军开始主动配合治疗了。换药时虽然依旧会疼得满头大汗,但他不再抗拒,甚至会向护士询问伤口恢复的情况。他左手使用餐具依旧笨拙,常常把粥洒得到处都是,但他坚持自己吃,拒绝别人喂食。

他床头的木板夹上的图纸越来越多,字迹虽然依旧歪斜,却越来越清晰。他开始主动向来看他的连排长们询问部队现在的情况,缺什么,难在哪里。

有一天,李小峰真的把几个刚从公共安全组补充进来、军事基础几乎为零的新兵蛋子带到了他的床前。

“老赵,这几个小子就交给你了。先给你三天,把他们身上老百姓的懒筋给我抽抽掉,教教他们最基本的战场纪律和单兵动作。没问题吧?”李小峰说得一本正经。

赵建军看着那几个站都站不直、眼神惶恐又带着好奇的年轻面孔,又看了看李小峰,最终郑重地点了点头:“是,连长。保证完成任务。”

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重新拥有了力量。

从此,医疗所的角落里,经常能听到赵建军嘶哑却严厉的声音。

“站直了!含胸驼背像什么样子!丧尸扑过来你都反应慢!”

“左右分不清吗?那是你的左手!握枪的手!”

“撤退不是让你转身就跑!交替掩护!看我的图!”

他无法示范,就只能靠语言、靠画图、甚至靠左手比划来讲解。那几个新兵一开始有些害怕这个缺了胳膊、脸色苍白的凶恶军官,但很快就被他清晰的思路和严厉却又耐心的教导所折服。

其他伤员也纷纷找到了力所能及的事情。有人负责清点核对物资,有人帮忙记录档案,有人甚至靠着仅存的视力,摸索着学习维修一些简单的器械。

希望,如同石缝中顽强钻出的嫩芽,虽然微弱,却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林悦站在医疗所的门口,看着里面忙碌的景象。虽然依旧充满伤痛,但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已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积极的、渴望重新融入集体、贡献力量的氛围。

她在门口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下了两行字:

身体可残,意志不可摧;

岗位可换,使命不可丢。

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照进来,落在那些专注而认真的脸庞上,也落在林悦略显疲惫却充满欣慰的脸上。

她在日记里写道:“这场战斗,我们又赢下了一程。未来的路依然漫长而艰难,但只要人心不散,旗帜不倒,我们就一定能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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