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
利昂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地钉在了那架钢琴上。一种奇异的、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悸动,如同深埋在地底、冰冷了千万年的种子,在绝望的灰烬中,被某种无法言喻的力量触碰,突然,极其微弱地,跳动了一下。
音乐……音乐是……
他学过。不,是“他”——另一个世界的、真正的、前世的那个“他”——学过。不是在这个世界,贵族子弟们为了附庸风雅、作为社交点缀而学习的那些浮夸的、技巧性的宫廷小曲。而是真正的、触及灵魂的、承载着情感与记忆的音乐。那个“他”在大学时代,也曾痴迷过一段时间的钢琴,虽然天赋有限,最终没有走上专业道路,但那些在琴房独自度过的、沉浸在音符中的午后和黄昏,那些试图用琴键诉说、却无法宣之于口的情感,那些或激昂、或忧伤、或宁静、或狂放的旋律……如同尘封的、破碎的镜片,在他被绝望和冰冷填满的、一片死寂的意识深处,忽然闪现出几道微弱而扭曲的光。
《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这个旋律的名字,毫无征兆地、如同一个幽灵,突然浮现在他混乱的意识表层。那并不是一首适合宫廷舞会的、华丽欢快的曲子。那是一种……一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一种……带着东方韵律的、哀而不伤的、宁静中蕴含巨大悲伤的、仿佛在讲述一个关于战争、友谊、文化冲突、禁忌情感、以及最终在沉默中走向毁灭与救赎的、复杂而深沉的故事的音乐。那种独特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空灵而寂寥的旋律,与他此刻的心境,产生了某种诡异的、近乎自毁般的共鸣。
他不懂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首曲子。也许只是因为那旋律中挥之不去的、深沉的忧郁和无法言说的悲伤,与他此刻被彻底掏空、被世界遗弃、如同行尸走肉般的状态,产生了某种共鸣?又或者,仅仅是因为……这首曲子,是那个“他”曾经在无数个孤独的夜晚,反复弹奏,试图在琴声中寻找慰藉和力量的记忆残片?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当他看到那架钢琴,看到那黑白分明的琴键时,一种近乎疯狂的、不顾一切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仅存的、名为“理智”的堤坝。他不想再去想什么“体面”,什么“家族”,什么“后果”,什么“笑话”。他只想做点什么,什么都好,只要能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打破这将他困死的、名为“现实”的冰冷囚笼!哪怕,是发出最刺耳的、最不合时宜的、如同垂死野兽般的哀鸣!
他像梦游一般,迈开了脚步。不再是刚才走向埃莉诺时那种沉重而僵硬的步伐,也不是走向舞池中央时那种近乎自毁的、带着疯狂冲动的步伐,而是一种……飘忽的、失魂落魄的、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不由自主的步伐。他穿过人群,无视了那些或好奇、或诧异、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径直走向了那架钢琴,走向了那位沉浸在演奏中的、花白头发的首席钢琴师。
舞曲恰好到了一个段落性的终结,乐队指挥微微抬手,音乐声暂歇,准备进入下一支曲子。舞池中的人们也暂时停下舞步,或低声交谈,或走向休息区,或交换舞伴。这是一个自然的间隙。
利昂走到了钢琴前。他停住脚步,站在距离琴凳几步远的地方,与那位刚刚结束一个乐段、正用雪白的手帕轻轻擦拭手指的老钢琴师,面对面。
老钢琴师感受到了有人靠近,微微抬头。当他看清来者是谁时,那双布满细密皱纹、却依旧清澈锐利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被职业性的、礼貌的询问所取代。他是宫廷首席乐师,见惯了各种大人物,自然认得眼前这位“声名在外”的霍亨索伦少爷,也清楚他此刻的处境。他微微欠身,声音温和而疏离:
“霍亨索伦少爷,有什么可以为您效劳吗?”
利昂没有立刻回答。他紫黑色的眼眸,死死地盯着那架钢琴,盯着那黑白分明的琴键,仿佛那上面有什么东西,深深地吸引着他,又或者,那只是一个可以让他一头撞死、以终结这痛苦的祭坛。他的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细微的、近乎无声的嘶哑气音:
“我……我想弹一首曲子。”
他的声音很轻,很飘忽,带着一种不真实的、仿佛来自遥远梦境的质感。
老钢琴师脸上的惊讶更加明显了,但他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只是微微蹙了蹙眉,眼中闪过一丝为难。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周围,又看了看利昂此刻那失魂落魄、眼神涣散、如同一个即将溺毙之人的状态。他认出来,这位霍亨索伦少爷似乎……情绪很不稳定。在这种场合,让这样一位身份特殊、却又声名狼藉、状态明显不对的少爷上台演奏?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冒险、甚至可以说是荒谬的请求。这不仅仅是演奏水平的问题,更是关乎宴会整体氛围、关乎温莎家族颜面、关乎……安全的问题。万一他在台上失控,演奏出什么不堪入耳的噪音,甚至做出更出格的举动,那后果不堪设想。
“这……” 老钢琴师斟酌着词语,试图委婉地拒绝,同时不激怒眼前这位看起来随时会崩溃的年轻贵族,“霍亨索伦少爷,您的雅兴令人钦佩,但……此刻是舞会休息间隙,乐队需要准备下一支舞曲,恐怕……” 他求助似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了不远处,那位刚刚“处理”完利昂、正与几位年长贵族低声交谈、但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关注着这边动向的、温莎家族的长孙,莱因哈特·温莎身上。
莱因哈特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当他看到利昂径直走向钢琴,并停下脚步时,他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丝极快的、难以捉摸的光芒。是诧异?是玩味?是警惕?还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兴味?他结束了与身旁贵族短暂的寒暄,对着那位求助的老钢琴师,几不可察地、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极小,但其中蕴含的意思,却清晰无比。
老钢琴师接收到这个信号,心中一定。有莱因哈特少爷的默许(或者说,纵容?),他身上的压力顿时小了许多。他重新看向利昂,脸上的为难之色收敛了一些,但依旧保持着谨慎和疏离。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更加正式、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的语气问道:
“霍亨索伦少爷,您确定要在此时演奏吗?您……有熟悉的曲目吗?”
熟悉?利昂茫然地眨了眨眼。熟悉的曲目?那些宫廷圆舞曲?那些华丽繁复的奏鸣曲?不,那些不属于他,不属于这个他。那些是属于“利昂·冯·霍亨索伦”这个身份必须学习的、社交装饰品,是原主记忆中模糊的、令他厌恶的碎片。而他此刻脑海中翻涌的,是那个世界,是那个孤独的、在琴键上寻找慰藉的灵魂,留下的、破碎的、遥远的回响。
他没有回答老钢琴师的话,只是依旧死死地盯着那黑白分明的琴键,仿佛在看着一个深渊,又仿佛在看着一个可以让他暂时逃离这一切的、虚幻的入口。他缓缓地、仿佛不受控制般地,迈开脚步,绕开琴凳,走向钢琴。老钢琴师下意识地想要阻拦,但看到莱因哈特少爷那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看好戏”意味的眼神,又犹豫了,最终只是默默地、警惕地后退了半步,让开了位置。
利昂在琴凳前停下。他没有立刻坐下,只是伸出颤抖的、冰冷的手指,指尖轻轻拂过那光滑、冰凉、带着细腻纹理的琴键。熟悉的触感,陌生的场景。前世与今生,孤独与孤独,在此刻,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终于缓缓地,坐了下来。动作僵硬,如同一个被操控的木偶。琴凳的高度似乎有些不太合适,他没有调整。他只是那样坐着,脊背挺得笔直,却透着一股近乎僵硬的、随时会断裂的脆弱感。他微微低着头,额前棕色的碎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也遮住了他那双紫黑色眼眸中,此刻翻涌的、无人能懂的、如同暴风雨前夜般死寂的狂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