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左手,也不是右手。而是……双臂。
他向着艾丽莎所在的方向,向着那片黑暗的、模糊的、清冷的轮廓,缓缓地、张开了双臂。
动作很慢,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又仿佛承载着千钧的重量。手臂在黑暗中划出细微的轨迹,带起几乎不可察觉的空气流动。然后,停在了半空中。双臂张开,形成一个等待的、邀请的、甚至带着一丝……笨拙的、孤注一掷的、拥抱的姿势。
他没有说话。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样,在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中,对着那个背对着他、似乎已经沉入冰冷梦乡的、清冷背影,张开了双臂。
如同一个在无尽冰原上跋涉了太久、耗尽了所有热量和希望的旅人,对着远处那座永远无法靠近的、冰冷的、散发着微光的雪山,伸出了颤抖的、渴望温暖的双手。
如同一个坠入最深、最黑暗海底的溺水者,在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刻,对着头顶那片遥远、模糊、却象征着“生”的、微弱光亮,伸出了无力的、试图抓住什么的手臂。
如同一个被全世界遗弃、在绝望深渊中徘徊了太久、太久的孩子,对着那个唯一可能、也最不可能给予他任何回应的、冰冷而完美的存在,做出了最后、最卑微、也最绝望的……祈求拥抱的姿态。
这个动作,与之前浴室中那冰冷、尖锐、充满对峙和宣言的、充满侵略性和颠覆性的姿态,形成了最极致、也最荒谬的、反差。与昨夜那背对背、划下“楚河汉界”的、决绝的、切割,形成了最鲜明、也最讽刺的、对比。
仿佛刚才那个冷静地陈述“种子”与“火焰”、嘲弄“规则”与“掌控”、宣告“变化”与“灰烬”的、冰冷的、执拗的、仿佛要撕裂一切的灵魂,只是一个幻觉。此刻这个在黑暗中、对着冰冷背影、无声张开双臂的、苍白、瘦削、仿佛一触即碎的躯壳,才是真实的、脆弱的、不堪一击的、本质。
又或者,这两者,本就是一体两面。那冰冷的火焰,本就燃烧在绝望的废墟之上。那撕裂一切的宣言,本就源于最深沉的、无处安放的、渴求。
黑暗中,时间再次凝固。
只有两人交织的、平稳的(或许并不那么平稳)呼吸声,和那无声张开、悬停在半空、仿佛凝固在时间里的、双臂。
艾丽莎·温莎,背对着利昂,侧卧着。银色的长发,在微弱的星光下,流淌着冰冷的、虚幻的光泽。她的呼吸,依旧平稳,清浅,仿佛真的已经沉入了那冰冷、无梦的、睡眠。对于身后那无声的、张开双臂的、等待的姿势,她似乎……毫无所觉。
一秒。两秒。三秒。
利昂的手臂,依旧张开着,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指尖,因为长时间的维持同一个姿势,而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种更深沉的、混合了绝望、期待、屈辱、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自毁般的、冰冷的、固执。
他紫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模糊的、清冷的、背对着他的轮廓。眼眸深处,那幽蓝色的火焰,在极致的黑暗和寂静中,疯狂地、无声地、燃烧着,跳跃着,仿佛要将这浓稠的黑暗,连同那冰冷、无情的背影,一起焚烧殆尽。
然后,就在他以为,这无声的、绝望的、邀请,将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不会激起任何涟漪,不会得到任何回应,只会沉入永恒的、冰冷的、黑暗深处,如同他之前的无数次尝试、无数次挣扎、无数次无声的呐喊一样,最终归于彻底的、死寂的、虚无时——
艾丽莎,动了。
不是转身,不是回应那个张开的、等待的怀抱。
而是,极其轻微地、侧了侧头。
只是一个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角度的调整。仿佛只是在睡梦中,无意识地、调整了一下睡姿。她那披散在雪白枕头上的、银色的、如同月光凝结而成的长发,随着这个细微的动作,滑落了一缕,搭在了她线条优美的、白皙的颈侧。
然后,她似乎……又动了动。
这一次,动作更加明显了一些。她似乎……微微地、向着利昂的方向,蜷缩了那么……极其细微的、一点点。仿佛是因为寒冷,无意识地、向着热源靠近。又或者,只是在睡梦中,调整到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
但,就是这细微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蜷缩,让她的后背,与利昂那悬停在半空、张开的手臂之间,那原本就极其微小的、几乎不存在的距离,又……缩短了那么一丝丝。
仿佛,只要他再向前一点点,只需要再向前移动……哪怕一厘米,他的指尖,就能触碰到她月白色丝质睡袍下,那纤细的、柔韧的、冰冷的……脊背。
利昂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扼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所有的空气,所有的声音,所有的思维,都死死地、扼在了胸腔里。他紫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骤然收缩,那幽蓝色的火焰,仿佛也在这一瞬间,凝固、冻结。他全身的血液,似乎也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冻结成了冰。只有心脏,在死寂的胸腔中,疯狂地、无声地、擂动着,仿佛要撞碎肋骨,破膛而出。
她……动了?
向着他的方向?
这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靠近,是无意识的?是睡梦中的偶然?还是……
不。不可能。艾丽莎·温莎,不会有无意识的动作。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呼吸,甚至每一次睫毛的颤动,都应该是精确的,可控的,有意义的。这细微的靠近,绝不可能是偶然。
那么……是回应?
是他这无声的、绝望的、张开双臂的、姿态,某种……得到了回应?
哪怕只是如此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靠近?
利昂的思维,在极致的震惊、难以置信、以及某种荒诞的、近乎毁灭性的、希望与绝望交织的狂潮中,彻底混乱、停滞、冻结。他张开的双臂,僵在半空中,指尖的颤抖,因为极致的僵硬和某种无法言喻的、混合了恐惧与渴望的、剧烈情绪冲击,而变得更加剧烈。
黑暗中,时间再次被无限拉长。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艾丽莎没有再动。她保持着那个微微蜷缩的、背对着他的姿势,呼吸平稳,清浅,仿佛真的已经重新沉入了那冰冷、无梦的、睡眠。只有那缕滑落颈侧的银色发丝,在极其微弱的星光下,随着她平稳的呼吸,微微起伏,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的僵硬,他的震惊,他那可悲的、绝望的、渴望。
而利昂,就那么僵在那里。双臂依旧张开,悬停在冰冷的空气中,距离那月白色的、丝质的、散发着冰冷幽兰气息的、背影,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却比世界上最坚硬的寒冰还要厚重、还要冰冷、还要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不敢动。不敢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甚至不敢……思考。仿佛任何一丝最微小的动作,任何一声最轻微的呼吸,任何一缕最细微的思绪,都会惊扰这脆弱的、荒诞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幻梦般的、平衡。都会让那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的、冰冷背影,骤然远离,重新恢复那永恒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距离。
他就那样僵着,如同被最恶毒的诅咒,变成了永恒的、张开双臂等待拥抱的、石像。紫黑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近在咫尺的、月白色的、背影。眼眸深处,那幽蓝色的火焰,在极致的僵硬、极致的寂静、极致的、混合了绝望与荒诞希望的、煎熬中,疯狂地、无声地、燃烧着,跳跃着,仿佛要将他自己,连同这凝固的黑暗,这冰冷的背影,这荒诞的一切,都焚烧成灰烬。
然后,他听到了。
极其细微的、几乎被呼吸声掩盖的、一声……
叹息?
不,不是叹息。那太富有人性,太富有情绪。
那只是一声……极其轻微的、仿佛只是肺部空气自然呼出的、带着一丝慵懒睡意的、气息声。从艾丽莎的方向传来。很轻,很淡,转瞬即逝,仿佛只是熟睡中无意识的、呓语。
但,就是这声轻微的、几乎不存在的、气息声,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利昂那已经紧绷到极致的、脆弱的神经。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紫黑色的眼眸,连同其中疯狂燃烧的、幽蓝色的火焰,一同被厚重的眼帘,死死地、封闭在了无尽的黑暗之中。
然后,他张开的、悬停在半空中、因为极致的僵硬和颤抖而几乎要失去知觉的、双臂,如同被抽去了所有支撑的、提线木偶,猛地、颓然、落下。
“砰。”
一声沉闷的、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声响。
是他那失去力量的手臂,砸在柔软的天鹅绒被褥上,发出的声音。
他整个人,仿佛一瞬间,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一切。如同被抽去骨骼的软体动物,瘫软下去,深深地、陷进了柔软、冰冷、却带着一丝奇异暖意(或许只是错觉)的、被褥之中。
他依旧侧躺着,背对着艾丽莎的方向。但这一次,不再是昨夜那僵硬的、刻意的、划清界限的、背对背。而是一种……蜷缩的、仿佛要缩进自己骨子里的、自我保护般的、姿态。他将自己,深深地、埋进了柔软的枕头和厚重的被子里,只露出凌乱的、棕色的短发,和那微微颤抖的、消瘦的、肩胛骨的轮廓。
黑暗中,传来他压抑的、极其轻微的、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一声呜咽。那声音,破碎,嘶哑,带着一种极致的、混合了绝望、荒诞、自嘲、以及某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痛苦的、哽咽。但很快,那声音就被死死地、压了下去,化为了一阵剧烈、却无声的、颤抖。
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只有两人平稳的(或许并不那么平稳)、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在这片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中,继续缓慢地、规律地、起伏着。仿佛刚才那无声的、张开双臂的、邀请,那细微的、几乎不存在的、靠近,那僵硬的、凝固的、等待,那颓然的、落下的手臂,那压抑的、破碎的呜咽……都只是一场幻梦,一场错觉,一场发生在最深、最黑暗的、潜意识深渊中的、荒诞独角戏。
艾丽莎·温莎,依旧背对着他,保持着那个微微蜷缩的、仿佛睡得很沉的、姿势。银色的长发,铺散在雪白的枕上,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冰冷的、虚幻的光泽。呼吸,平稳,清浅,仿佛从未醒来,从未察觉,从未……有过任何动作。
只有那缕滑落颈侧的银发,在几乎不可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星光下,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
仿佛只是,夜风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