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苍白而锐利的阳光终于勉强穿透了东区上空永驻的煤烟阴霾,在潮湿泥泞的石板路和低矮杂乱的建筑屋顶上,投下稀薄而扭曲的光斑。但这光线丝毫无法驱散《魔法蒸汽日报》总部小楼内外弥漫的那股深入骨髓的寒意,以及…一种更加粘稠、更加刺鼻的、名为舆论哗然与全民嘲弄的、无声的喧嚣。
第二篇报道,如同被精心计算了时间的瘟疫,在正午人流最密集、信息传播最快的时刻,随着报童们嘶哑而亢奋的叫卖声,再次如同墨滴入水般,迅速在王都的各个角落晕染、扩散开来。与清晨那份嘲讽“亏损”的报道相比,这篇午后发出的文章,剥去了最后一丝遮掩,用更加直白、更加犀利、也更加…诛心的笔触,将矛头直接对准了艾丽莎·温莎本人,以及她所代表的那个高踞云端、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世界。
【象牙塔的盲点,羊皮纸的笑话:魔法蒸汽日报“天价亏损”背后的认知鸿沟与荒诞现实】——标题本身,就像一把淬了毒的双刃匕首,一面剖开事件表象,一面直指核心矛盾。
文章以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笔调,首先再次强调了那个冰冷的事实:昨日那场震撼王都的“魔法印刷壮举”,其单份成本高达六十铜币,售价却仅三铜币,单日净亏损五百七十金罗兰。紧接着,笔锋一转,没有停留在简单的财务嘲讽,而是深入剖析了造成这场“荒诞亏损”的根源——认知的撕裂。
“一张羊皮纸,五十铜币。在终日与泥浆、机油、粗面包和微薄薪水解不开关系的东区工匠、码头工人、小贩、乃至绝大多数勉强识字的市民眼中,这是一个需要精打细算、甚至需要咬牙才能拿出的‘巨款’。它可能意味着一家人几天的口粮,意味着一双能熬过寒冬的结实皮靴,意味着孩子一场不大不小的病能得到最基本的草药治疗。”
“但在斯特劳斯伯爵府的银器清单上,在温莎家族海外贸易的货单里,甚至在皇家魔法学院某些高级实验室的耗材目录中,‘五十铜币一张的羊皮纸’,其备注往往是——‘最廉价的记录载体’、‘临时草图用纸’、甚至…‘备用的便签底材’。它们被批量采购,堆积在库房角落,与那些动辄数金、数十金乃至上百金的魔法晶石、稀有金属、炼金材料相比,廉价得不值一提,其存在感微弱到甚至不会被某些负责采买的管家多看一眼。”
文章引用了“几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内部人员”(其指向性不言而喻)的分析,将艾丽莎·温莎精准地定位:
“艾丽莎·温莎小姐,帝国最年轻的魔法天才,最年轻的大魔法师,最年轻的大魔导师(玛格丽特·冯·斯特劳斯女伯爵)的得意门生,传统魔法派系年轻一代毫无争议的旗帜。她从出生起,所见、所闻、所接触、所使用的,便是这个帝国最顶层、最奢华、也最…脱离大多数人现实认知的一切。”
“魔法实验室里,书写实验记录和咒文模型的,是掺入了秘银粉、能自动调和魔力、价值数个银币的‘灵思纸’;绘制大型法阵的基底,是经过多重附魔、能承受狂暴能量冲击、价值数金甚至数十金的‘元素承载体’;即便是日常练习用的草稿纸,也至少是经过基础魔力浸染、能保证书写顺畅、价值数十铜币的‘学徒纸’。”
“至于‘五十铜币一张的普通羊皮纸’?那或许是她记忆中,仆人们用来记录采购清单、或者包裹某些不那么重要物品的…‘杂物’。甚至,在某些顶级贵族近乎奢侈的日常中,这种质地的羊皮纸,因其相对粗糙、易污、且缺乏‘格调’,而被某些极端讲究的家族,直接划入…‘厕纸’的备选范畴(尽管大多数贵族使用的是更柔软的棉麻或特制魔法纸张)。”
“因此,当艾丽莎小姐决定用‘魔法印刷’来彰显力量、回应挑战时,在她那被顶级魔法材料和贵族奢华供养了二十年的认知框架里,‘使用库存中最易得、成本最低廉的书写载体(羊皮纸)’,并将其与自身浩瀚魔力结合,印出蕴含魔法威仪的文章——这无疑是一件顺理成章、甚至堪称‘节俭’和‘务实’的举措。她看到的,是魔法的光辉,是文章的力度,是姿态的宣示。至于那载体本身的‘世俗价格’?那或许从未真正进入过她的价值衡量体系。”
“这便是‘象牙塔的盲点’。也是昨日那场‘天价笑话’最核心、也最可悲的根源。”
文章随即话锋一转,将矛头指向了《魔法蒸汽日报》赖以生存、却被艾丽莎无意中“贬低”的根基:
“然而,艾丽莎小姐或许没有意识到,或者…从未真正去理解过,《魔法蒸汽日报》之所以能成为帝国第一家、也是目前唯一一家能够每日发行、深入市井的报纸,其根基恰恰不在于‘魔法的光辉’或‘羊皮纸的奢华’,而在于其创始人利昂·冯·霍亨索伦与矮人大师杜林·铁眉合作,所垄断的、两项看似‘粗陋’却至关重要的技术——”
“低廉的造纸技术,以及高效的魔导印刷技术。”
“正是这两项技术,使得报纸的载体成本,从贵族不屑一顾的‘五十铜币羊皮纸’,降低到了‘不到一铜币的粗糙纸浆纸’。印刷效率与成本,也从依赖魔法师手工铭刻或昂贵魔法阵列,变成了由稳定、廉价(相对而言)的魔晶驱动、矮人机械自动印刷。这才使得《魔法蒸汽日报》能够以‘两个铜币’的极低售价,每日将数万份报纸,送入王都乃至帝国东南行省千家万户的手中。市民花两个铜币,买一份报纸,看过新闻、趣闻、广告后,可以随手丢弃;感兴趣的路人可以捡起来再看;甚至有人专门回收旧报纸,以一个铜币的价格转卖…信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低廉而高效的方式,在平民中流动。这,才是《魔法蒸汽日报》真正的‘魔法’,是其得以存在、发展的生命线。”
“而艾丽莎小姐昨日那场‘魔法印刷’,用价值五十铜币的羊皮纸为载体,其行为本身,就像是用黄金打造马桶,用秘银丝编织抹布,用最昂贵的魔法水晶去垫桌脚——在真正识货、也真正需要它发挥‘价值’的人看来,这不仅是惊人的浪费,更是一种对事物本质功能的彻底误解与…亵渎。她试图用‘魔法’来证明魔法的‘至高无上’,却无意中,用最奢侈的方式,反证了‘魔导技术’在普及性、成本控制、以及贴近大众需求方面的…绝对优势。”
文章最后,以一种混合了冰冷嘲讽与荒诞叹息的笔调收尾:
“据说,昨日那份用‘昂贵羊皮纸’印刷的《冰晶的箴言》,在市民中引发了抢购。但据多位摊贩观察,许多人购买后,并非急于阅读其中深奥的魔法哲理,而是将其小心收藏,或当作稀罕物展示。毕竟,这可是大魔法师亲手‘魔法印刷’的‘限量品’,三个铜币就能买到,简直像白捡。甚至有精明的商人已经开始私下收购,准备囤积居奇,期待其成为某种‘收藏品’升值。”
“这或许是这场闹剧最讽刺的注脚:艾丽莎小姐本想印刷一份传播理念、正本清源的‘宣言’,最终却成了一份被当作‘收藏品’或‘投资品’的…昂贵纪念物。理念无人深究,价值彻底错位。”
“魔法蒸汽日报的‘贫穷’,限制了艾丽莎小姐‘富贵’的想象。而艾丽莎小姐‘富贵’的认知,也让魔法蒸汽日报,结结实实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亏损限制想象’——早知道三个铜币的‘羊皮纸魔法报’这么受欢迎,当初定价,或许就该定在六十铜币一份?至少,能把羊皮纸的成本收回来?”
“当然,这只是玩笑。毕竟,定价六十铜币,还有哪个普通市民会买来看‘新闻’呢?那岂不是…又回到了只有贵族才玩得起的‘羊皮纸手抄新闻’时代?”
“而这,或许正是《魔法蒸汽日报》存在的意义,以及艾丽莎小姐这场‘昂贵教训’背后,最值得所有人,尤其是那些身处‘象牙塔’顶端的人们,深思的问题。”
文章结束了。但其引发的舆论海啸,才刚刚开始。
如果说清晨那份报道,是在艾丽莎的“魔法宣言”上泼了一盆名为“亏损”的冷水。那么午后这篇,则直接将她连同她所代表的整个“传统魔法贵族”认知体系,拖入了名为“脱离现实”、“何不食肉糜”的全民道德与智商审判的沸油之中!
“哈哈哈!五十铜币的羊皮纸当报纸卖三铜币?这艾丽莎小姐是喝多了魔法药剂,把脑子烧坏了吧?” 酒馆里,浑身酒气的工匠拍着桌子大笑,引来一片附和。
“人家可是大魔法师,温莎家的大小姐,斯特劳斯伯爵的继承人!五十铜币?那不就是她指甲缝里随便漏出的一点金粉吗?她哪知道咱们这些人赚五十铜币得多难?” 码头工人灌了一口劣质麦酒,语气酸涩。
“要我说,报纸上说的没错!人家从生下来就用几个银币一张的魔法纸,五十铜币的羊皮纸可不就跟咱们用草纸差不多?你指望她知道咱们的日子怎么过?” 小贩摇摇头,语气复杂。
“可这…这也太离谱了!五百七十金罗兰啊!就这么一天,打水漂了?还是印报纸?这…这温莎家和斯特劳斯家再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吧?这要是给我…” 一个老账房先生痛心疾首,仿佛亏的是他自己的钱。
“得了吧,老科林,给你五百七十金罗兰,你怕是连觉都睡不着了!人家那是境界不同!” 旁边人哄笑。
“不过…报纸后面说的在理啊。咱们能花两个铜币天天看报纸,知道点外面的事,还真得多谢霍亨索伦少爷和那些矮人鼓捣出来的便宜纸和机器。不然,印报纸都像那位大小姐这么搞,谁看得起?”
“就是!魔法是厉害,可也不能当饭吃啊!过日子,还得讲个实在!”
类似的议论,在王都的街头巷尾、酒馆茶肆、行会集市,如同野火般蔓延。艾丽莎·温莎,这个昨日还被无数人敬畏、仰望、视为魔法偶像的名字,一夜之间,在平民阶层的口碑中,急剧滑落,被贴上了一个“不识民间疾苦”、“挥霍无度”、“象牙塔里的天真大小姐”的、充满嘲讽与疏离的标签。她那场华丽的魔法表演,其光辉被“天价亏损”和“认知笑话”彻底掩盖、扭曲,成了证明其“脱离群众”的最佳注脚。
而在更高层的圈子里,讨论则更加复杂、隐晦,却也更加…意味深长。
“温莎家这次…脸丢大了。” 某位侯爵府的管家,在向主人低声汇报市井传闻时,嘴角忍不住抽动了一下。
“何止是温莎家。斯特劳斯伯爵府,玛格丽特女伯爵…教出这么个‘不懂事’的学生,脸上也无光。” 主人抿了一口红酒,淡淡道,“不过…这也未必全是坏事。至少,让所有人都看清楚,这位‘天才’大小姐,在魔法之外的地方,有多么…‘单纯’。这对于某些想要联姻,或者…想要利用她的人来说,或许是个需要重新评估的…风险。”
“那霍亨索伦家那个小子…”
“利昂?哼,他倒是躲在后面,闷声发大财。报纸上把他和矮人的技术捧得这么高,成本优势说得这么清楚…这是在给他那套‘蒸汽’玩意儿打免费广告呢!而且,这对比多鲜明?一个脚踏实地搞便宜技术,让平民都能看上报;一个好高骛远玩魔法烧钱,闹出天大笑话。这舆论…高下立判啊。”
“是艾丽莎小姐手下人…”
“手下人?没有授意,没有默许,甚至…没有更高层面的暗示,那几个小编辑、小管事,敢这么写?敢这么发?还连着发两篇,一篇比一篇狠?这分明是…有人要把艾丽莎·温莎彻底搞臭,顺便…给利昂·霍亨索伦,以及他背后的‘蒸汽’派,铺路啊。”
“您是说…温莎家族内部?还是…”
“谁知道呢。威廉(温莎公爵)和查尔斯(艾丽莎之父)之间,本就微妙。莱因哈特那小子,在税务总局刚跟艾丽莎过了一招,看样子没占到大便宜。借这个机会,敲打一下他这个过于‘出色’的堂妹,很正常。甚至…皇室里面,有些人恐怕也乐见其成。一个声望太高、又明显倾向大皇子(传统派)的魔法天才,对某些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让她摔个跟头,清醒清醒,也好。”
类似的对话,在无数个华丽的客厅、隐秘的书房、以及只有最核心人物才能进入的俱乐部包厢里,以各种形式进行着。艾丽莎的“失误”,被迅速解构、分析、纳入各方势力的算计棋盘,成为评估她价值、调整对她策略、乃至进行新一轮博弈的筹码与契机。
而这一切舆论风暴的中心,《魔法蒸汽日报》总部小楼,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
艾丽莎将自己关在了二楼那间临时办公室里。从午后那篇报道如瘟疫般扩散开始,她就再也没出来过。也没有人敢去打扰。
办公室内,没有开灯。午后的光线透过蒙尘的玻璃窗,变得黯淡浑浊,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模糊的窗格阴影。空气冰冷,仿佛还残留着昨日魔法印刷时凝聚的寒意,此刻却更添了几分孤绝与…压抑。
艾丽莎坐在宽大的、硬木的办公桌后,背脊挺直,如同冰封的雕塑。她面前,摊开着那份午后出版的、将她剖析得体无完肤的报纸。紫罗兰色的眼眸,平静地、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那些冰冷而犀利的文字,仿佛要将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都刻进灵魂深处。
她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屈辱,甚至没有清晨时那种冰冷的暴怒与杀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虚无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整个冰川在崩塌、在沉默地咆哮、在重新冻结成更加坚硬、也更加…冷酷的形态。
窗外,隐约传来东区市井的喧嚣,报童叫卖其他新闻的嘶哑嗓音,甚至…偶尔能听到路人对“羊皮纸笑话”和“象牙塔大小姐”的零星议论,穿透墙壁,模糊地钻入耳中。
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那刚刚被现实撕裂的认知壁垒上。
五十铜币的羊皮纸…厕纸…最廉价的记录载体…
不到一铜币的粗糙纸…两个铜币的报纸…看过就扔…一个铜币转卖…
魔法印刷的“收藏品”…六十铜币成本…三铜币售价…五百七十金罗兰亏损…
象牙塔的盲点…富贵限制了贫穷的想象…
这些词汇,这些对比,这些冰冷到残酷的现实逻辑,如同最精密的解剖刀,将她过去二十年所构建的、关于世界、关于价值、关于“魔法”与“高贵”的认知体系,一层层剥离、剖开,暴露出其下那与绝大多数人生活脱节的、苍白而奢侈的内核。
她想起利昂昨晚在餐桌上,那平静的、带着困惑的提问:“一张普通的羊皮纸…造价多少?一张上等的…又是多少?”
她当时觉得那问题肤浅、功利、甚至亵渎。用金钱衡量魔法,何等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