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漫过谷口时,林晚正蹲在溪边清洗砚台。星砂墨的蓝在水里晕开,顺着溪流漂向远处,像条会发光的绸带。哑叔背着竹篓从山上下来,篓里装着新鲜的紫菀,花瓣上还沾着露水,他朝林晚比划着,指了指溪边的巨石。
那是块两人高的青石,表面坑洼不平,却隐约能看见些深色的痕迹。林晚走近了才发现,是被人用指甲和石块刻出来的字,横七竖八,大多是“平安”“归家”之类的词,笔画深处嵌着星砂,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光。
“这是‘墨痕碑’。”老陈伯拄着竹杖过来,竹杖头在石头上敲了敲,“你外公当年带着人凿的,说‘走山路的人,总得有个地方留下念想’。”他指着最顶端的位置,那里有个模糊的“墨”字,比其他字大出一圈,笔画里的星砂最密,“这是你母亲刻的,那年她刚学会用星砂墨,说要让这字能在黑夜里发亮,给迷路的人当路标。”
林晚摸着石碑上的刻痕,指尖触到一处新鲜的凹痕,像刚刻上去不久。哑叔蹲下身,用手指在凹痕里捻了捻,露出点湿润的墨渣——是星砂墨,还带着山泉水的湿意。“是你父亲。”老陈伯叹了口气,“他每年都来这儿,添几个字,说‘多刻一笔,晚晚就离回家的路近一点’。”
石碑侧面有个不起眼的石缝,林晚伸手进去摸,掏出个用油布裹着的东西。打开一看,是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墨痕记”,字迹是父亲的。翻开第一页,是幅手绘的石碑图,每个字旁边都标着日期,最底下那个“晚”字旁,写着“女儿十七岁生辰,愿她识得此字”。
往后翻,每页都记着父亲来石碑前的事:“今日雨大,墨难干,刻了‘安’字,盼她夜里睡得稳”“带了新研的星砂墨,补了母亲刻的‘墨’字,星砂够亮,该能照到山脚了”“看见哑叔在溪边晒紫菀,想起她母亲爱用这花调墨,摘了些压在碑下”……最后一页的日期,正是父亲出事前三天,上面写着:“碑快满了,该拓下来给晚晚看看,让她知道,有多少人在等她回家。”
林晚的指尖划过纸面,眼泪滴在“晚”字上,晕开了墨迹。哑叔不知何时抱来一摞宣纸和拓包,老陈伯往石碑上刷了层清水,星砂墨的蓝立刻显出来,把那些刻字衬得格外清晰。“拓下来吧,”老陈伯说,“你父亲盼着这一天呢。”
林晚学着父亲笔记里的样子,将宣纸铺在石碑上,用湿毛巾按实,再用拓包蘸着墨轻轻拍打。墨香混着石头的潮气漫开来,宣纸上渐渐显出那些凹凸的字,像一群蛰伏的虫,慢慢苏醒。拓到母亲刻的“墨”字时,星砂突然在纸上亮了起来,蓝幽幽的光透过宣纸,映在林晚的手背上,像母亲的指尖轻轻按过。
“你看这‘墨’字的最后一笔,”老陈伯指着拓片,“往东边挑了挑,那是你母亲在指方向——顺着这笔画的角度走,能找到你外公藏的最后一箱星砂墨。”林晚量了量笔画的角度,果然和镇星石上星图的方位吻合,斗柄正指着东边的山坳。
哑叔已经背起竹篓准备带路,林晚把拓片小心地折好,放进墨箱。石碑上的字被拓走一层墨,反而更清晰了,阳光落在上面,星砂闪得像撒了把碎钻。她突然明白,所谓“墨痕成碑”,不是要把字刻进石头,是要把牵挂刻进人心——就像外公刻的“家”,母亲补的“墨”,父亲添的“晚”,一笔一画,都是在说“我们在这儿,等你回来”。
往山坳走的路上,林晚看见溪边的石头上,有人用星砂墨写了新的字,是群孩子的笔迹,歪歪扭扭的“等姐姐”。哑叔笑着比划,说这是墨村的孩子听说有个会用星砂墨的姐姐要来,特意写的。林晚蹲下身,在每个字旁边添了个小小的“墨”字,星砂遇光发亮,把孩子们的字衬得像镶了边。
山坳里果然有个山洞,洞口用石块封着,石块上刻着外公的名字。林晚搬开石块,一股浓郁的墨香涌出来,洞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木箱,每个箱盖都贴着张纸条,记着墨的年份:“星砂墨,民国三十七年”“松烟掺星砂,一九五二年”“加了紫菀露,女儿十岁生辰制”……最后一个箱子上,贴着父亲的字迹:“留给晚晚,研墨时记得掺晨露,像你母亲教的那样。”
林晚打开箱子,里面的星砂墨码得像块黑玉,墨香里飘着淡淡的紫菀香。她拿起一锭,凑近看,墨锭侧面竟刻着个极小的“燕”字,和母亲钢笔上的齿痕一样,是藏在坚硬里的温柔。
“够你用一辈子了。”老陈伯的声音在洞口响起,晨光穿过他的肩头,落在墨锭上,星砂闪得正好,“你母亲说,‘墨要传,字要续’,这箱墨,是让你接着把路画下去——给后来的人,也留条有光的路。”
林晚把墨锭放回箱里,突然想在洞壁上写点什么。她研了点星砂墨,蘸着晨露,在最显眼的位置写下“归”字。笔画落处,星砂立刻发亮,把洞壁照得如同白昼。哑叔在一旁拍手,老陈伯的竹杖在地上轻轻点着,像在打拍子。
走出山洞时,林晚回头望了眼那箱墨,突然觉得它们不是冰冷的石头,是外公的手,母亲的眼,父亲的牵挂,被岁月酿成了墨,只等有一天,被她研开,写成新的故事。
墨箱在背上沉甸甸的,却让人踏实。林晚知道,接下来的路,她要带着这些墨,把石碑上的字,拓进更多人的心里——就像母亲说的,“墨会干,但光不会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