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在墨坊的石臼里被碾成细粉,簌簌落在陈默的袖口上。他正弯腰搅动石碾,额角的汗珠滴进墨料里,晕开一小团深色。林夏蹲在旁边,手里筛着刚晒干的艾草,碎末飘在空气中,混着松烟的清苦,竟有种奇异的安宁。
“还差最后一道胶。”陈默直起身,捶了捶腰,石碾的重量压得他指节泛白。
林夏递过一个陶瓮:“去年冬天熬的鱼鳔胶,我特意多晒了三个月,黏性足。”她揭开瓮盖,一股淡淡的腥香飘出来,胶块在瓮底泛着琥珀色的光。
陈默用竹刀割下一块胶,扔进温水里慢慢泡着,目光落在墙角堆着的空墨模上。那些模具是他前几日亲手刻的,有松鹤纹的,有云纹的,还有个小小的兔子模子——林夏说要给隔壁家的小姑娘做块玩墨,得可爱些。
“等这批墨成了,送几块给后山的老道吧,”林夏忽然说,“上次他帮咱们修屋顶,还念叨着咱们的墨写经最好。”
陈默点头,往泡胶的水里加了勺松烟粉:“再掺点金箔碎,他老人家总说墨里得有点灵气。”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手里的活却没停。林夏把艾草末拌进松烟里,陈默则小心地搅动着融化的胶液,动作默契得像做了千百遍。阳光透过窗棂斜照进来,在他们身上投下交错的光斑,墨粉飞扬中,倒像是一幅流动的画。
胶液渐渐浓稠,陈默舀起一勺,慢慢倒进墨模里。黑色的浆液在模子里漫开,填满每一道纹路,他用刮板轻轻刮去多余的墨料,动作专注得忘了周遭。林夏凑过来看,发梢不经意扫过他的脸颊,陈默的动作顿了顿,耳尖悄悄红了。
“别动。”林夏忽然抬手,替他拂去肩上的墨粉,指尖不经意碰到他的脖颈,像触到一块滚烫的烙铁,两人都僵了一下。
空气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胶液冷却的细微声响。陈默低头看着墨模里渐渐凝固的墨汁,喉结动了动:“等这批墨晾干,咱们去山下的集上摆个摊吧?听说最近有庙会,肯定能卖掉。”
林夏的指尖还停在他肩上,闻言笑了:“好啊,再带上你做的墨块,说不定能换两串糖葫芦。”
“那得换三串,”陈默立刻接话,“你一串,我一串,给老道留一串。”
林夏被他逗笑,眼角的细纹都漾着暖意:“贪心鬼。”
泡胶的水渐渐凉了,陈默把最后一个墨模填满,直起身时,腰背传来一阵酸痛。林夏赶紧扶了他一把,从怀里掏出个布包:“给,刚买的山楂糕,垫垫肚子。”
陈默接过布包,山楂的酸甜味混着墨香钻进鼻腔。他掰了一块递给林夏,自己也放了一块在嘴里,酸得眯起眼,却看见林夏正看着他笑,眼里的光比阳光还亮。
墙角的墨模渐渐摆满了,黑色的墨块在模子里慢慢变硬,空气中弥漫着松烟、胶香和淡淡的艾草味。陈默看着那些渐渐成型的墨,忽然觉得,所谓日子,大概就是这样——两个人,一炉烟,一块墨,把寻常的时光熬得像这墨汁一样,浓稠又绵长。
他想起刚认识林夏的时候,她总嫌他的墨太糙,他总笑她的艾草加太多,可不知不觉间,竟也磨合出了最称手的方子。就像这墨里的胶和烟,少了哪一样,都成不了好墨。
“等庙会那天,穿我给你做的新布鞋吧,”林夏忽然说,目光落在他磨破的鞋尖上,“上次量的尺寸,应该合脚。”
陈默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又抬头看她,阳光正好落在她的笑脸上,他忽然觉得,心里那块总也填不满的空处,好像被什么东西悄悄填满了。
墨坊外的麻雀叽叽喳喳落在窗台上,看着屋里忙碌的两个人,看着那些渐渐凝固的墨块。日子就像这墨,要慢慢熬,慢慢等,等它晾干,等它成型,等它在纸上落下清晰的痕——而最好的痕,从来都不是孤单的,总得有个人,陪着你,从松烟初起,到墨香满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