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一个月,是在一种近乎凝滞的紧绷中度过的。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陈婉儿不再进行任何大规模的采购或改造,她的工作转向了更精细的维护、更深度的熟悉,以及……等待。
秋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浓重。清溪村周遭的山林,仿佛在一夜之间被泼上了浓烈的油彩,金黄、赤红与墨绿交织,绚烂得近乎悲壮。山风不再是轻柔的絮语,而是带着尖利的呼啸,卷起枯枝败叶,抽打着老宅加固过的门窗,发出沉闷的啪啪声。气温持续走低,即使是在阳光最好的正午,空气中也弥漫着一种浸入骨髓的凉意。
陈婉儿知道,这不只是季节的更替。这是一种预演。
她更加频繁地启动无人机,侦察范围不再局限于村子和公路,开始向更远的山区延伸。她需要了解这片土地在正常状态下最后的地貌,以便在未来判断积雪深度、可能的封路情况,以及是否有异常的迁徙动向。无人机的镜头下,世界依旧保持着表面的宁静,但那曾经偶尔可见的、南下的车流,如今已彻底断绝。公路像一条死去的灰色长蛇,蜿蜒在寂静的山峦间。
收音机成了她与摇摇欲坠的文明世界最后的有线连接。信号变得极不稳定,杂音越来越多,时常掩盖掉本就语焉不详的播报。但那些断断续续的信息碎片,已足够拼凑出恐怖的图景。
“……全球范围持续低温……北极涡旋异常……多地能源供应已达极限……实行最高级别管制……呼吁民众保持镇静,留守家中,等待救援……”
“救援”这个词,让陈婉儿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很清楚,在这种量级的灾难面前,任何有组织的救援都将是杯水车薪,甚至根本不会到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这个倾尽心血打造的避难所。
她开始有意识地减少无人机的使用频率,以节省宝贵的电池寿命,并将飞行高度提升,尽可能减少被潜在观察者发现的可能。元宝和铜钱也变得异常焦躁,它们不再安于在院内趴卧,而是不停地在围墙根下逡巡,鼻子紧贴着地面或空气,喉咙里发出不安的低呜,似乎感知到了某种远超人类嗅觉范畴的、来自大自然的巨大威胁。
陈婉儿加大了日常巡查的密度和细致度。她每天都会沿着围墙内侧走数圈,检查铁丝网和玻璃碎片是否有松动,红外报警器的感应窗口是否清洁。她会打开每一个储水桶的盖子,检查水质,并计算消耗与补充的平衡。她会用手触摸太阳能板表面,感受它们在稀薄阳光下的微弱升温,心里默默计算着光照时间的缩短对充电效率的影响。
室内种植架成为了她投入精力最多的地方。她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那片人造绿洲,调整LEd灯的光照周期和强度,精确控制营养液的配比和灌溉频率。生菜和豆苗已经收获了好几茬,她将它们小心地收割,一部分立即食用,另一部分则尝试用盐渍、风干等方法储存。她成功地用几个塑料箱和椰砖基质,种出了第一茬小土豆,虽然产量微不足道,但这个过程本身带来的希望,远比那几颗土豆的价值更大。
她甚至开始尝试用简单的工具研磨收获的麦粒,尽管效率低下,出粉率也堪忧,但这是一种象征——象征着即使失去所有现代工业支持,她依然有能力将最原始的食物原料转化为可入口的食粮。
心理上的准备同样重要。她强迫自己适应绝对的寂静。在完成所有必要的检查和记录后,她会关掉所有非必要的电器,包括那盏总是亮着的LEd台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倾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倾听窗外风声如泣如诉。她翻阅那些下载的小说,却发现自己很难沉浸到别人的故事里;她尝试画画,笔下的线条却总是带着一种压抑的扭曲。
唯一的慰藉,是元宝和铜钱。它们的体温,它们偶尔蹭过她手心的粗糙触感,它们无条件信任(或者说,依赖)的目光,是这片沉重压抑中唯一鲜活的热源。她开始对它们说话,不是指令,而是简单的、无意义的絮语,仿佛只是为了确认自己还能发出声音。
“要变天了,元宝。”
“铜钱,你说,第一场雪什么时候会来?”
声音在空旷加固的屋子里回荡,显得格外孤独。
这天夜里,她被一阵极其凄厉尖锐的风声惊醒。那声音不像是在吹,更像是在用无形的巨斧劈砍着山峦和屋宇。她猛地坐起,心脏狂跳,第一时间看向床头的便携式环境监测仪——屏幕上的数字让她瞳孔骤缩:室外温度:-15c。
这才刚深秋!往年这个时候,夜间气温还在零上徘徊!
她披衣下床,没有开灯,摸索着走到窗边,掀开厚重窗帘的一角。窗外,不再是熟悉的黑暗,而是一种诡异的、泛着微绿的混沌。狂风卷着雪沫和冰晶,疯狂地抽打着玻璃,发出密集如擂鼓的声响。借着积雪反射的微弱天光,她能看到院子里已经覆盖上了一层不祥的白色。
不是循序渐进的降温,而是断崖式的、毁灭性的突袭。
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依次检查了屋内的温度(保温系统工作正常,维持在15c)、蓄电池电量(由于连日阴天,电量已降至60%,但支撑数日无虞)、以及监控画面(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飞舞的混沌,但系统仍在运行)。
然后,她做了一件计划已久,却一直希望永不必要做的事情——她走到主屋通往仓库的那道最厚重的隔热门前,伸出手,将门内侧新增设的三道粗大的钢制横栓,一推到底。
“咔、咔、咔。”
三声沉闷的锁死声,在呼啸的风暴背景音下,微弱却坚定。
这声音,像是一个仪式。宣告着与过去世界的彻底割裂,宣告着这座避难所,从此进入完全的封闭状态。
她回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暴风雪蹂躏的、疯狂的世界。然后,她决然地拉紧了窗帘,转过身,背对着那片喧嚣与混乱。
山雨,不,是山崩地裂般的冰风暴,已经来了。
她的战争,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