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氏将最后那一小撮灰白色的盐末,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几乎空了的粗布包里抖落进沸腾的野菜汤里,那点咸味淡得几乎尝不出来。她看着空瘪的盐包,眉头锁成了疙瘩。
“老爷,盐……彻底没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人可以忍受饥饿一段时间,但长期缺盐,会让人虚弱、浮肿,最终在无力中走向死亡。这在逃难路上,她见过太多。
陈源沉默地点点头。他早就注意到了。清剿溃兵得来的那点盐块,这些天已经消耗殆尽。盐的短缺,比粮食短缺更让人心慌。
“必须找到盐。”陈源的声音在岩洞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周婆婆,您老阅历广,可知道这山里,有什么地方能弄到盐?哪怕是土盐、矿盐的线索也行。”
周婆子坐在灶坑边,昏黄的眼睛望着跳动的火苗,布满皱纹的脸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她沉默良久,才用沙哑的嗓音缓缓说道:“老身……年轻时听祖辈提过一嘴。北山再往深处走,过了‘鬼见愁’那道裂谷,有一片寸草不生的白崖……传说那里有咸土,刮下来能熬出苦盐。但……”
她顿了顿,浑浊的眼珠看向陈源:“那地方邪性,名字不是白叫的。别说现在这世道,就是太平年月,也没几个猎户敢往那儿钻。说是……有去无回。”
鬼见愁。白崖。咸土。苦盐。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勾勒出一幅危险而诱人的图景。
“有线索就好。”陈源眼神锐利,“总比坐以待毙强。”
李墩子脸上露出惧色:“老爷,鬼见愁啊!那地方听着就瘆人,而且那么远……”
“我们知道缺盐,田庄里的人也知道。”陈源分析道,“如果他们也需要盐,那么附近可能存在的盐源,或许也是他们活动的范围。找到盐,不仅能解决我们的困境,也可能让我们对周边的势力分布有更深的了解。”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可能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能与田庄幸存者建立联系,甚至交易的契机。盐,在任何时代都是硬通货。
准备行动。这一次,陈源决定只带李墩子同行。阿竹力气虽大,但鬼见愁那种地形复杂、传闻诡异的地方,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和服从,阿竹的心智是个不确定因素。鹰巢需要留下足够的人手防御,赵氏、周婆子、铁蛋,加上恢复了些许气力的柳氏,勉强可以维持运转,阿竹的力量也是重要的保障。
他们带足了干粮和水,武器自然是必备的。陈源除了双刀和短弓,特意带上了两根毒刺,用油纸仔细包好,塞在贴身的皮囊里。李墩子背着铁铲和绳索,这是探索未知地形可能用到的工具。
根据周婆子模糊的指引,他们朝着北山深处进发。越往北走,林木越发高大苍莽,遮天蔽日,光线变得晦暗,空气中弥漫着原始森林特有的、带着腐烂气息的湿润。鸟兽的踪迹似乎也少了,一种莫名的寂静压在心头。
“鬼见愁……”李墩子一边拨开挡路的藤蔓,一边低声嘟囔,“这名字真没白起,走了这大半天,连只兔子都没见着。”
陈源没有作声,他的全部心神都用在观察环境和辨别方向上。周婆子说的标志性地形——像被巨斧劈开的裂谷,应该不远了。
又前行了约莫一个时辰,前方果然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地裂。两片陡峭的岩壁相对而立,中间是一条深不见底的狭窄缝隙,宽度仅容一人侧身通过。岩壁上光秃秃的,只有一些顽强的苔藓附着,谷底吹上来的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和一股……淡淡的腥咸气味。
“就是这里了。”陈源精神一振,那咸腥味让他看到了希望。他示意李墩子停下,自己则小心翼翼地靠近裂谷边缘,探头向下望去。谷深莫测,幽暗漆黑,只能听到风声在狭窄的通道中呼啸,如同鬼哭。
“老爷,真要下去?”李墩子看着那险峻的裂谷,喉咙有些发干。
“找路。”陈源没有犹豫,开始沿着裂谷边缘寻找可以下脚的地方。他们花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在距离裂谷入口一里多地的地方,找到一处坡度稍缓、布满碎石和松散土壤的“路”,可以勉强攀爬下去。
下谷的过程惊险万分。松动的石块随时可能滚落,脚下是万丈深渊。两人用绳索互相牵引,每一步都踩得极其小心。下到谷底,光线更加昏暗,空气潮湿阴冷,那股咸腥味更加明显了。
谷底并非完全平坦,布满了大小不一的岩石和淤泥。陈源蹲下身,用手指蘸了点泥土放在舌尖尝了尝——一股强烈的咸涩味瞬间弥漫开来,还带着些许苦味。
“是咸土!”陈源眼中闪过喜色。他环顾四周,发现谷底一侧的岩壁底部,颜色明显发白,像是覆盖着一层盐霜。
“在那里!”他指着那片白崖。
两人快步走过去。靠近了看,那并非纯粹的盐,而是混合了大量泥土和矿物质的咸土,表面凝结着一层白色的盐硝。陈源用匕首刮下一些,放入随身携带的小陶罐里。
“墩子,动手,多刮一些!”陈源下令。虽然这土盐杂质多,味道苦,但经过溶解、过滤、熬煮,应该能得到勉强可食用的盐。
李墩子挥舞起铁铲,开始挖掘那些颜色发白的咸土。陈源则负责警戒。这鬼见愁裂谷,安静得可怕,除了风声和他们劳作的声音,再无其他动静。但这种死寂,反而让人更加不安。
就在李墩子挖了半袋咸土,准备继续时,陈源耳朵一动,猛地抬手示意他停下。
“嘘——!”
一种极其细微的、沙沙的声响,从裂谷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不像是风吹动沙石,更像是……某种多足的生物在爬行,数量不少。
李墩子也听到了,脸色瞬间煞白,紧紧握住了铁铲。
陈源缓缓抽出腰刀,目光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暗中,渐渐浮现出一些幽绿色的光点,密密麻麻,如同鬼火。
随着光点的靠近,借着谷底微弱的光线,他们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那是一群体型硕大、近乎有脸盆大小的蝎子!它们的甲壳呈现暗褐色,与岩石颜色相近,尾巴高高翘起,末端闪烁着幽绿的毒芒,巨大的螯钳咔哒作响。它们的眼睛,正是那些幽绿的光点。
“毒蝎!”李墩子声音发颤。这么大的蝎子,闻所未闻!
陈源心头一沉。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叫“鬼见愁”,为什么有来无回了。这片咸土区,是这些毒蝎的巢穴,人若是在不经意间被叮一下!现在可能是受灾星影响更是有脸盆大小。
“慢慢后退,别跑!”陈源低吼,面对这种群居的毒虫,慌乱逃跑只会成为活靶子。
然而,那些毒蝎已经发现了入侵者。它们移动速度不快,但坚定地朝着两人包围过来,沙沙的爬行声在寂静的谷底显得格外清晰,形成令人毛骨悚然的合围之势。
后退的路被几只从侧翼包抄过来的毒蝎挡住。它们挥舞着螯钳,尾针微微颤动,随时可能发起攻击。
“老爷,怎么办?”李墩子背靠着岩壁,声音带着绝望。
陈源眼神冰冷,大脑飞速运转。硬拼?数量太多,变异后毒蝎甲壳坚硬,腰刀未必能一击致命,一旦被毒针蜇中,后果不堪设想。用毒刺?毒刺只有两根,面对这几十只毒蝎,杯水车薪。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突然定格在脚下那些潮湿的咸土和散落的枯枝上。
“火!”陈源急声道,“墩子,快,把那些干苔藓和枯枝聚起来!它们怕火!”
李墩子如梦初醒,连忙用铁铲将附近的干燥易燃物聚拢到一起。陈源则迅速掏出火镰,咔嚓咔嚓地拼命敲击。
火星溅落在干燥的苔藓上,冒起一缕青烟,却迟迟未能点燃。谷底太过潮湿!
几只毒蝎已经迫近到三五步的距离,尾针高高扬起,作势欲刺!
危急关头,陈源猛地将腰间那个装着急救火绒的小皮囊扯下,将里面干燥的火绒全部倒在苔藓上,再次敲击火镰!
噗!
一簇小小的火苗终于窜起,点燃了火绒和干燥的苔藓!
“快!加柴!别让火灭了!”陈源一边催促,一边挥舞腰刀,将一只试图越过火线冲过来的毒蝎劈飞出去。那蝎子甲壳坚硬,刀锋划过只留下一道白痕,但它似乎对燃烧的火焰颇为忌惮,落地后焦躁地徘徊,不敢上前。
李墩子手忙脚乱地将细小的枯枝加入火中,火势渐渐大了起来,形成一个不大的火圈,将两人护在中间。
火焰带来的光和热,显然让这些喜阴惧火的毒蝎感到不安。它们包围在火圈外,幽绿的眼睛闪烁着,螯钳开合,发出咔哒咔哒的威胁声,但不敢再轻易上前。
对峙形成了。
陈源和李墩子背靠岩壁,守在火圈内,不断添加能找到的燃料,维持着火势。毒蝎群则在火圈外虎视眈眈,不肯退去。
时间一点点流逝,他们携带的燃料有限,而谷底的潮湿使得寻找新的干柴变得困难。火势开始减弱。
“老爷,柴快没了!”李墩子看着逐渐缩小的火圈,声音带着哭腔。
陈源看着外面那些耐心等待的幽绿光点,知道不能再等了。他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冒险的决定。
“墩子,我数三声,你把剩下的柴一次扔进火里,让火势腾起来。然后,拿起盐土袋,跟我冲出去!”
“冲……冲出去?”李墩子难以置信。
“对!朝着我们下来的方向冲!它们怕火,我们带着火把开路!”陈源说着,迅速从背包里扯出一件备用的粗布衣服,缠绕在一根较粗的树枝上,就着即将熄灭的火堆点燃,制作了一个简易的火把。
“一!二!三!”
李墩子猛地将最后一把枯枝投入火中,火焰“呼”地一下窜高,暂时逼退了最近处的毒蝎。陈源则趁机将点燃的火把奋力投向蝎群较为稀疏的一个方向!
火焰落在蝎群中,引起一阵骚乱。
“走!”
陈源大喝一声,一手持刀,一手抓起那半袋咸土,率先朝着火把落地的方向冲去!李墩子紧随其后,也抓起自己的铁铲和另一小袋咸土。
毒蝎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冲击打乱了阵型,畏惧火焰的天性让它们下意识地避让开了燃烧的火把和挥舞着武器的两人。陈源和李墩子几乎是踩着蝎子的空隙,不顾一切地向前狂奔!
耳边是毒蝎螯钳咔哒作响的声音,以及尾针破空的细微风声。陈源感觉小腿一痛,似乎被什么划了一下,但他顾不上去看,只是拼命向前跑!
沿着来时的路,攀爬上那处缓坡是更加艰难的挑战。他们几乎是手脚并用,拖着沉重的咸土袋,狼狈不堪地向上爬。下方的毒蝎群聚集在谷底,幽绿的光点闪烁着,似乎不甘心猎物逃脱,但终究没有追上来。
当两人终于爬上裂谷边缘,瘫倒在坚实的土地上时,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被冷汗和汗水浸透,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陈源低头查看小腿,裤腿被划开一道口子,皮肤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幸好不是毒蝎直接蜇刺,似乎只是被尖锐的岩石或者蝎螯边缘刮到了。他连忙用清水冲洗伤口。
休息了片刻,惊魂稍定。看着身边那大半袋和小半袋冒着生命危险换来的咸土,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苦涩和后怕。
盐的来源找到了,但获取的代价,远超想象。鬼见愁裂谷,名副其实。这片盐源,注定无法稳定供应。
带着沉重的心情和来之不易的咸土,两人踏上了返回鹰巢的路。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背影显得格外疲惫。盐巴的问题或许能暂时缓解,但生存的艰难,如同这莽莽群山,一眼望不到头。而体内那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以及小腿上隐隐作痛的伤口,都在提醒着陈源,每一次获取,都可能伴随着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