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七,人日。
成都东门外,十里长坡。
昔日流民遍地的荒野,此刻已是人山人海。近三万名刚刚剃去乱发、换上统一青布短打的民夫,以百人为一队,千人为一营,排列成一个个巨大的方阵。
他们不再是面有菜色的饿殍,连日来的饱饭让他们恢复了力气,眼神里有了光。
方阵之前,是一座新搭起的夯土高台。布政使陈继业、按察使赵文远等一众四川方面大员,皆身着官服,神情复杂地肃立于台上。
台下,则是成都府大小官员,以及被请来观礼的士绅商贾。
录事参军王铎,此刻正满头大汗地站在台侧,充当着司仪的角色,他那身崭新的官服被冷汗浸透,脸色比前几日被拖下马时还要白。
这几日,他为了凑齐三万之数,几乎踏破了成都所有大户的门槛,威逼利诱,无所不用其极,已然成了全城士绅的公敌。
他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台上那位爷,能说到做到。
“吉时已到!”王铎扯着嗓子,声音因恐惧而有些尖利,“恭请世子殿下,为蜀道开山!”
万众瞩目之下,朱至澍出现了。
没有亲王仪仗,没有前呼后拥。他骑着一匹神骏的乌骓马,独自一人,缓缓行至台前。身上穿的,并非蟒袍玉带,而是一身便于活动的黑色劲装,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在脑后。
在他的身后,另一匹马上,周若薇同样一身素雅利落的装束,安静地跟随着。她怀中,捧着一把奇特的铁铲。那铁铲的铲头,被擦拭得锃亮,在冬日暖阳下,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全场寂静。
无论是官员,还是民夫,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蜀王世子?
朱至澍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他没有上高台,而是直接走到了早已规划好的驰道路线起点。
陈继业等人愣在台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尴尬无比。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而不合时宜的声音,从士绅观礼区响起。
“殿下!万万不可!”
一名须发皆白,身着儒衫的老者,在几名弟子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走出人群,对着朱至澍的方向,痛心疾首地跪倒在地。
“老朽前朝进士,致仕还乡的杨时斋,叩见殿下!”
“殿下乃天潢贵胄,万金之躯,岂能亲执贱役,与民夫为伍?此举有违祖宗礼法,更损皇家威仪!还请殿下三思,莫要为奇技淫巧所惑,失了身份啊!”
杨时斋在蜀中士林名望极高,他这一开口,不少士绅都露出了认同之色。陈继业更是眼皮一跳,心中暗骂这老东西多事,却又隐隐有些期待。
朱至澍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老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跟他辩论礼法,也没有讲什么大道理。
他只是伸出手,指向那三万民夫方阵。
“杨老先生请看。”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他们,是皇家威仪,还是我大明的子民?”
杨时斋一滞。
朱至澍又指向民夫们身前那一排排盛着饭食的大桶。
“让他们吃饱肚子,是奇技淫巧,还是人伦之本?”
杨时斋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至于这身份……”朱至澍笑了,他从周若薇手中接过那把银亮的铁铲,高高举起,“我朱至澍的身份,不是父王给的,不是朝廷给的,也不是祖宗给的!”
他环视全场,目光扫过每一个官员,每一个士绅,最后,落在了那三万名屏息凝神的民夫脸上。
“是这蜀中千万百姓给的!百姓奉我为主,我便为百姓执铲开路!天经地义!”
话音未落,他转身,面对着眼前的土地,双臂肌肉微微贲起,将那铁铲,奋力地插进了坚硬的泥土之中!
“噗嗤!”
一声沉闷的入土声。
一铲黄土,被他干净利落地掘起,甩到一旁。
他没有停。
第二铲!
第三铲!
阳光下,那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亲王,就这么一铲一铲地,沉默而坚定地挖掘着。汗水,很快浸湿了他额前的发丝,顺着他俊朗而专注的脸颊滑落。
高台上,陈继业呆若木鸡。
他宦海沉浮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景象。
他脑子里乱成一团,什么权谋,什么算计,什么利益,在这一刻,都被眼前这简单粗暴的一幕,冲击得粉碎。
这哪里是亲王?这分明是一条要将这天地都刨开一个新世界的真龙!
人群里,那个第一个报名、名叫张三的汉子,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身旁,一个同样来自南充的同乡,用手肘碰了碰他,声音发颤:“张三哥……那……那是世子殿下?”
张三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看着那把在阳光下挥舞的铁铲,看着那位殿下被汗水浸湿的背影。
他突然想起,自己逃难的路上,饿死的妻儿。他想起,自己跪在天元楼前,拿到那张凭证时,以为自己只是捡回了一条贱命。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有一位亲王,为他这样的贱民,亲自掘土开路。
“噗通!”
张三猛地跪了下去,这个七尺高的汉子,对着朱至澍的背影,狠狠地磕了一个头。
他没有哭,只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声:
“殿下千岁!!”
这一声,仿佛一道惊雷。
“殿下千岁!!”
“殿下千岁!!!”
三万名民夫,如同被点燃的干柴。他们看着那个为他们流汗的亲王,胸中一股滚烫的热血轰然炸开。
他们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他们知道,谁给他们饭吃,谁尊重他们,谁就值得他们卖命!
他们齐刷刷地跪了下去,汇成一片黑色的海洋。
“殿下千岁!!!”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震得大地都在颤抖。高台上的官员们脸色煞白,两股战战,几欲跪倒。那老儒杨时斋,更是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民心如铁,官心如水。
这一刻,朱至澍用最简单的方式,完成了最深刻的加冕。
他直起身,将铁铲插在地上,用袖子擦了把汗,对着那片跪倒的人海,朗声道:
“都起来!”
“从今日起,你们不再是流民,你们是蜀道营的兵!”
“我不管你们过去是谁,在这里,只看你们流的汗,只看你们的功!修路最快者,为伍长!带队最优者,为什长!有能者,可为百夫长、千夫长!”
“路修到哪里,你们的功劳就记到哪里!路修成之日,论功行赏,分田地,发赏银,绝不食言!”
“吼!!!”
回应他的,是比刚才更加狂热的吼声。
朱至澍转身,看向早已吓傻的王铎,以及台上的一众官员。
“王大人。”
“下……下官在!”王铎一个激灵。
“水泥,按计划分发下去。告诉他们,三日之内,我要看到第一段路基,浇筑成型!”
“是!是!”
他又看向陈继业,微微一笑。
“陈大人,本世子的这场开山礼,可还算合乎规矩?”
陈继业嘴唇哆嗦着,他能说什么?他对着朱至澍,深深一揖,这一揖,发自肺腑。
“殿下……乃蜀中万民之幸,大明之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