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伐罪,均田免赋。”
当这八个字从亲兵口中一字一顿地吐出,指挥部内刚刚因权力更迭而凝固的空气,瞬间被点燃了。
不是炽热,而是冰爆。
周若薇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溅出。她虽是闺阁女子,却也明白这八个字的分量。
自陈胜吴广始,这便是悬在每一个王朝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然而,朱至澍的反应却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他没有惊,没有怒,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意外都没有。他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在回味这八个字,片刻之后,嘴角竟勾起一抹极度冰冷的笑意。
“高人……果然是高人。”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杀意。
“殿下!”那名报信的亲兵卫士,声音已带上了哭腔。
“重庆城外的流民,还有城里活不下去的穷苦百姓,都……都疯了!他们都在喊奢王万岁,都在抢着投军!探子说,奢崇明一天之内,就扩军近万!”
周若薇的脸色愈发苍白,她快步走到朱至澍身边,看着他那张平静得可怕的侧脸,压低声音道:“殿下,奢崇明此举,是要挖大明的根基。我们……”
“他挖不了。”朱至澍睁开眼,打断了她。
他的瞳孔里,没有了先前的惊雷,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以为他找到了破局的钥匙,但他不知道,这把钥匙,从一开始就在我手里。”
朱至澍转过身,对那名亲兵下达了第一道命令。
“传令张三,成都四门戒严等级提升至最高。凡出城者,无论官民,一律扣押审查。凡入城者,严格甄别,但凡形迹可疑,立斩不赦!”
“再传令,召李源、张问,一刻钟内,到此见我!”
“遵命!”亲兵领命,飞奔而出。
周若薇看着他,那双温润的琥珀色眸子里,写满了忧虑与不解。“殿下,您这是……要封城?”
“不。”朱至澍走到她面前,伸手,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我是要关门,打狗。”
他没有解释更多,只是静静地站在沙盘前,目光在四川全境的地图上缓缓移动,像一头巡视自己领地的饿狼。
一刻钟后,新任的代理布政使李源,和负责审案的按察使张问,赶到了。
他们二人,一个亢奋未消,一个惊魂未定,脸上都带着疲惫与惶恐。
“殿……殿下……”李源一进门就跪下了,他以为是自己清查账目的事办砸了。
“起来。”朱至澍的声音毫无温度。
两人战战兢兢地站着,连大气都不敢喘。
“重庆的事,听说了?”朱至澍问。
“听……听说了。”李源的额头瞬间见了汗。
“殿下,奢崇明此举阴狠毒辣!均田免赋,此乃蛊惑人心之妖言!川中百姓愚昧,恐为其所惑……下官以为,当务之急,是立刻出兵,以雷霆之势夺回重庆,斩杀奢贼,以正视听!”
“夺回重庆?”朱至澍笑了,“李大人,你告诉我,拿什么夺?我手里只有四百亲兵,秦良玉的白杆兵正在整编。你新官上任,三天之内,能给我变出十万大军,还是能变出百万石军粮?”
李源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呐呐不能言。
朱至澍的目光,转向了按察使张问。
“张按察,你呢?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张问浑身一哆嗦,他比李源更懂这八个字的可怕。这已经不是谋反,这是争天下了。他颤巍巍地拱手道:
“回……回殿下,下官以为……当立刻修表,八百里加急上奏朝廷,言明此间利害!请朝廷……请天子定夺!”
“请天子定夺?”朱至澍的笑意更冷了,“等圣旨到了,成都城头,怕是已经换上了奢家的大旗了。张大人,你是不是还想着,到时候你再跪一次,换个主子,继续当你的按察使?”
“下官不敢!下官万万不敢!”张问吓得魂飞魄散,双膝一软,也跪了下去。
朱至澍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四川文官最高代表,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
这就是大明的柱石。一群只知党同伐异,遇事则束手无策,除了下跪磕头,便只会寄望于那个远在天边的皇帝。
他深吸一口气,不再浪费时间。
“都起来吧。”
他走到桌案后,拿起那本王甫元的罪证——辽东粮案的账册。
“奢崇明不是要奉天伐罪吗?”
他将账册,重重地拍在桌上。
“本世子,就替天行了这个道,帮他伐了这个罪!”
李源和张问,都愣住了,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朱至澍的目光如刀,从两人脸上刮过。
“传我将令!”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金铁交鸣。
“第一,以蜀王府及西南靖武军总监军之名,正式行文,布告全川!”
“布告什么?”李源下意识地问。
朱至澍一字一顿地说道:“布告前任四川布政使王甫元,伙同川中部分士绅、豪商,私通建州女真,贩卖粮草,资助东虏,意图颠覆我大明江山!此乃通虏叛国之滔天大罪!”
轰!李源和张问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将此事……布告全川?!
这是要掀桌子啊!这是要把整个四川的士绅阶层,全都放在火上烤!
朱至澍没有理会他们的惊骇,继续下令:
“第二,凡账册所涉之人,其名下所有田产、商铺、家财,一律查抄!反抗者,以通虏同党论处,格杀勿论!”
“查抄所得,三成充作军资,七成……”
朱至澍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沉沉的夜色,声音陡然拔高!
“……七成,用以均田!凡我川中百姓,无地、少地者,皆可按户授田!凡应征入伍、为我靖武军效力者,其家属优先授田,并免赋三年!”
“他奢崇明不是要均田免赋吗?”
“本世子,今天就均给他看!免给他看!”
“他一个反贼,凭什么均田?凭他那张嘴吗?我,大明朝的亲王世子,奉旨镇守西南,查抄的是通敌的国贼,分的是逆党的赃产!我均田,名正言顺!我免赋,天经地义!”
“我要让全川的百姓都看清楚,谁,才是真正让他们有饭吃、有田种的人!”
一番话,如同一连串的炸雷,在小小的指挥部内轰然炸响。
李源和张问,已经彻底傻了。
他们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疯了!
这个世子殿下,彻底疯了!
奢崇明那是造反,是乱来。可你一个朝廷亲王,怎么能跟着他一起乱来?你这是要把祖宗之法,把大明朝二百多年的体统,全都踩在脚下啊!
这已经不是在平叛了,这是在借着平叛的名义,在四川……搞一场天翻地覆的革命!
周若薇站在一旁,那张绝美的脸上,血色尽褪。她终于明白了丈夫那句关门打狗是什么意思。
他要打的,不止是奢崇明这条狼。
他要打的,是川中所有与旧秩序勾连的狗!
她看着自己的丈夫,那个在烛火下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
他所描绘的蓝图,宏伟得令人向往,可通往那里的道路,却注定要用鲜血和白骨来铺就。
她忍不住开口,声音微颤:“殿下,如此一来,川中士绅,将视我等为死敌。天下读书人,亦会口诛笔伐。您……准备好了吗?”
朱至澍回过头,看着她。
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了冰冷和杀意,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若薇,从我决定走出王府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是我的死敌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成都府的万家灯火,在宵禁的命令下,显得格外黯淡。
“至于天下读书人的口诛笔伐……”
他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笔杆子,是杀不了人的。”
“但我的枪,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