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汉中以南八十里,一线天。
这里是秦岭余脉中一道狰狞的伤疤,两侧绝壁如削,中间仅容一车通行。
但在今夜,这条狭窄的死地却显得格外平坦。碎石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甚至有些坑洼处还填上了新土,仿佛是为了迎接贵客而特意扫榻以待。
戚金趴在半山腰的一处灌木丛后,嘴里嚼着一根草茎,苦涩的汁液刺激着他的神经。
即使是身经百战如他,此刻手心也全是冷汗。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兴奋。
在他身后的黑暗中,五百名精挑细选的擎天军士兵,如同五百尊泥塑木雕,静默地潜伏着。
他们没有穿铁甲,为了行动方便,只穿了深灰色的粗布短打,手臂上绑着白布条。
这根本不像是一支军队,更像是一群等待收工的矿工。
但戚金知道,这些人怀里的东西,比这世上最锋利的陌刀还要可怕。
“都督,来了。”
身旁的亲兵赖三压低声音,指了指北方的山口。
远处,隐约传来了马蹄声。沉闷,杂乱,却带着一股不可一世的骄横。
火把的长龙在蜿蜒的山道上拉得很长,像是一条燃烧的巨蟒,肆无忌惮地闯入这片死寂的猎场。
那是袁崇焕麾下的先锋游骑,整整一千人。
领头的游击将军名叫马彪,是个满脸横肉的关中汉子。他骑在一匹高大的河曲马上,手里提着一壶酒,满脸的不屑。
“这蜀王世子,怕是个傻子吧?”
马彪灌了一口酒,指着脚下平整的路面,大笑道:“老子打了一辈子仗,没见过这种阵仗。咱们还没到,路都给咱们修好了?这是怕爷爷们的马蹄子硌着?”
旁边的副将也跟着赔笑:“将军,听说那世子才十四岁,又是深宫里长大的。见了咱们边军的威势,估计早就吓尿了裤子,这是变着法儿讨好督抚大人呢,想求个活命。”
“活命?”马彪冷哼一声,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的凶光。
“晚了!督抚大人说了,那五百颗人头只是开胃菜。这次咱们直接杀进那什么擎天堡,男的杀光,女的赏给兄弟们乐呵,至于那世子……嘿,绑了送去京师,又是大功一件!”
马蹄声在峡谷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一千骑兵,毫无戒备地挤进了一线天。在他们看来,这就不是打仗,这就是一次武装游行,一次去乡下收租的肥差。
戚金冷冷地看着下方蜿蜒的火龙。
他在心里默数着距离。
殿下说过,这叫弹道学,虽然他不懂什么叫弹道,但他记住了殿下给出的那个公式:流速、密度、杀伤半径。
当马彪的战马踏过一块略显突兀的白色石头时,戚金吐掉了嘴里的草茎。
他没有大吼大叫,只是轻轻拉动了手边的一根细绳。
绳子的另一头,连接着埋在路基下方的、用油纸层层包裹的黑火药桶。
而在火药桶的上方,不再是简单的土石,而是殿下特意让他混进去的——三千枚生锈的铁钉和碎瓷片。
这不叫陷阱。
殿下说,这叫阔刀地雷的明朝青春版。
“嗤~”
引信燃烧的声音极轻,在马蹄声中微不可闻。
马彪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他勒住马缰,疑惑地低头看去。
“什么动静?”
这是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下一瞬,大地在他脚下裂开了。
“轰!!!”
不是一声,而是一连串如同闷雷滚过地底的巨响!
橘红色的火光瞬间撕裂了黑暗,巨大的冲击波夹杂着无数致命的弹片,呈扇形横扫了整个峡谷底部!
没有惨叫。
因为在惨叫发出之前,生命就已经被物理层面地抹去了。
处于爆炸中心的马彪和他的亲卫队,连人带马,在瞬间被撕成了碎片。
血雾在高温下甚至来不及喷洒,就被蒸发成了一团腥红的雾气。
紧接着,是第二波、第三波爆炸。
原本平整的路面,瞬间变成了吞噬血肉的磨盘。
那些平日里以此为傲的精良铁甲,在近距离的爆炸冲击面前,脆弱得像一张厕纸。
铁钉和碎瓷片如同暴雨梨花,无视甲胄的缝隙,无视肌肉的阻挡,疯狂地钻入人体,搅碎内脏,切断骨骼。
“希律律~!”
幸存战马的嘶鸣声凄厉得如同鬼哭。
后方的骑兵被气浪掀翻在地,还没等他们从耳鸣和眩晕中爬起来,头顶上又落下了无数巨石。
“放!”
戚金的声音冷酷得像是在下令杀鸡。
半山腰上,五百个炸药包被点燃引信,如同下饺子一般扔进了峡谷。
这一次,不再是追求杀伤的破片雷,而是纯粹用来制造震慑的惊雷。
“轰轰轰轰——”
连绵不断的爆炸声,将一线天变成了一口沸腾的铁锅。
在这个时代,没人见过这样的仗。
没有通名报姓,没有阵前单挑,甚至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自己这边就已经死伤过半。
剩下的几百名边军彻底崩溃了。
“雷公!是雷公发怒了!”
“妖法!这是妖法啊!”
他们丢掉兵器,捂着耳朵,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峡谷里乱撞。有的试图调转马头逃跑,却被后面涌上来的惊马撞倒,瞬间被踩成肉泥。
硝烟弥漫,刺鼻的硫磺味掩盖了血腥气。
戚金站起身,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但他没有冲锋。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五百兄弟。
“殿下说了。”
戚金的声音穿透了硝烟,清晰地钻进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
“不要蛮力,要效率。”
“第一队,补刀。第二队,收马。第三队,剥甲。”
“记住,我们要的是物资,不是尸体。别把甲胄弄坏了,那是咱们扩军的本钱!”
“是!”
五百人齐声应诺,声音中没有嗜血的疯狂,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静。
他们拔出腰间特制的、带有倒钩的三棱刺刀,或是端起装了刺刀的长矛,排着整齐的队形,顺着山坡冲了下去。
这哪里是战场。
这分明是一条流水线。
峡谷底部,一名被炸断了腿的边军百户,正挣扎着想要爬上一匹无主的战马。他满脸是血,眼中全是恐惧。
突然,一只脚踩在了他的胸口。
他惊恐地抬头,看到了一张年轻而木讷的脸。那是赖三,那个曾经只会偷鸡摸狗的赖皮,此刻却像个冷漠的屠夫。
“饶……饶命……”百户颤抖着求饶。
赖三没有说话。
他只是机械地举起手中的长矛,对准百户的咽喉,狠狠刺下。
“噗。”
拔出,带起一蓬血雨。
赖三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尸体,熟练地在尸体衣服上擦了擦血迹,然后弯腰,开始解那百户身上的锁子甲。
“这甲不错,能换五个工分。”赖三嘟囔了一句,手脚麻利地将甲胄剥了下来,扔给身后的同伴。
类似的场景,在峡谷的每一处上演。
所谓的边军精锐,在失去了战马、失去了胆气之后,面对这些虽然武艺不精、但配合默契且手持利器的“工兵”,竟毫无还手之力。
这不是战斗。
这是收割。
一刻钟。
仅仅一刻钟,战斗结束。
一千先锋骑兵,除了几十个被特意放跑的幸运儿,其余九百多人,全军覆没。
一线天的路面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血浆。
戚金站在一块巨石上,看着手下们忙碌的身影。
有人在牵马,有人在剥甲,有人在收集散落的兵器。没有人欢呼,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搬运物资的碰撞声。
“都督。”
赖三抱着三副染血的铁甲跑过来,脸上带着憨笑,“发财了!这帮孙子真肥啊!光是完好的战马就有三百多匹!还有这甲,都是好铁!”
戚金接过一副铁甲,手指抚过上面的裂痕。
那是被弹片划过的痕迹。
他抬起头,看向南方擎天堡的方向,眼中满是敬畏。
殿下没来。
但殿下仿佛就在这里。
这种仗,打得让人心里发寒。以前打仗拼的是命,现在跟着殿下打仗,拼的是算学,是格物,是银子。
“把尸体堆起来。”
戚金收回目光,冷冷下令,“就在路中间,筑成京观。”
赖三一愣:“殿下不是说要厚葬吗?”
“那是对自己兄弟。”戚金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指了指北方,“对这些畜生,殿下说了,要给袁崇焕留个念想。”
“把那面旗子插上去。”
戚金从怀里掏出一面早已准备好的黑色旗帜,扔给赖三。
旗帜上,没有龙,没有虎。
只有一个用白色染料画出的、巨大的、狰狞的——
骷髅头。
而在骷髅头的下方,写着一行狂草,那是朱至澍亲笔所书:
“前方施工,闲人免进。擅闯者,后果自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