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城外的风,带着一股子土腥味。
那是几十万人踩踏过大地后翻起的尘土气,混杂着汗臭、马粪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
远处的地平线上,黑压压的一片人潮像溃堤的洪水,漫过秦岭的余脉,向着汉中平原倾泻而来。
没有整齐的队列,没有统一的号衣,只有各式各样的破烂衣衫,手中拿着锄头、木棒、甚至只是削尖的竹竿。
那是高迎祥的二十万大军。
说是大军,其实更像是一群被饥饿驱赶的蝗虫。
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树皮被啃光,观音土被挖尽。
“闯王来了不纳粮!”
“开了城门迎闯王!”
震天的口号声顺着风传过来,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狂热。
这口号在陕西这片绝望的土地上,曾敲开过无数城池的大门,让无数守军不战而溃。
但今天,这口号在汉中城外三里的地方,撞上了一堵墙。
一堵奇怪的墙。
那不是砖石砌成的城墙,而是一道刚刚挖出来的、深达一丈的壕沟。
壕沟后面,是一道用装满泥土的麻袋垒起来的胸墙。
胸墙后,蹲着一万多名穿着灰色粗布工装的汉子。
他们很安静。
这种安静不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那种肃杀,而像是一群护食的野狗,死死盯着靠近饭盆的陌生人。
他们的手里紧紧攥着的不是长枪,而是刚刚发下来的、刃口磨得雪亮的工兵铲,还有那把用来开山的十字镐。
每个人的胸口口袋里,都贴身揣着一张薄薄的纸。
那上面盖着鲜红的蜀王府劝农使大印。
那是地契。
是他们这辈子做梦都不敢想的命根子。
朱至澍站在胸墙后的指挥台上,手里依旧拿着那支炭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戚金站在他身侧,手心微微出汗。
“殿下,二十万啊……咱们这建设兵团第一师,满打满算才一万二,且昨日还是流民,真的能行?”戚金的声音压得很低。
“戚金,你觉得他们是在为我打仗吗?”朱至澍头也没抬,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难道不是?”
“错。”朱至澍合上笔记本,指了指那些趴在麻袋上的灰色背影。
“他们是在为自己打仗。对面那些人,不是来造反的,是来抢他们刚到手的地,抢他们刚吃进嘴里的肉,抢他们老婆孩子明年的活路。”
朱至澍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种力量,比保卫私产更凶残。”
……
流寇大军的前锋停下了。
领头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大汉,骑着一匹抢来的瘦马,手里提着把鬼头大刀。
他是高迎祥麾下的悍将,过天星张天琳。
张天琳看着眼前这道奇怪的防线,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
没有旗帜,没有甲胄,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没几把。
这就是汉中的守军?看来传言不虚,袁崇焕那个老东西真的完蛋了。
“喂!对面的兄弟!”
张天琳策马向前几步,大着嗓门吼道:“额是闯王麾下过天星!咱们都是苦命人,都是被狗官逼得没活路的!只要你们扔了那铁铲子,开了路,闯王说了,进了城,大户的浮财咱们平分!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这一套说辞,他背得滚瓜烂熟。
以往只要这么一喊,对面的民壮哪怕不立刻倒戈,也得动摇大半。
可今天,对面一片死寂。
没人动,没人说话。只有无数双眼睛,透过麻袋的缝隙,冷冷地盯着他。
那种眼神让张天琳很不舒服。像是……像是他在自家地里偷红薯时,被看家的大黄狗盯上的感觉。
“咋?不信?”张天琳有些恼了,“额告诉你们,后面可是二十万大军!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你们淹死!别给脸不要脸!那朱家王爷给了你们啥好处?值得你们给他卖命?”
终于,对面有人说话了。
“他给了俺地。”
说话的是赵铁柱,那个前天才投诚的明军把总,现在是建设兵团第一师一团三营的营长。他趴在麻袋上,露出一张黑黝黝的脸。
“你说啥?”张天琳以为自己听错了。
“俺说,蜀王殿下给了俺地。”赵铁柱拍了拍胸口,那是放地契的位置,声音大得像打雷。
“五亩水浇地!那是俺自个儿的!白纸黑字,红印子盖着!谁也抢不走!”
“还有俺!”旁边一个瘦小的汉子探出头,手里挥舞着工兵铲。
“俺家分了三亩!还发了安家费!今早刚吃的猪肉炖粉条,管饱!”
“还有俺!”
“俺也有地!”
声音此起彼伏,最后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在汉中平原上炸响。
“俺们有地!俺们有肉!你们这群穷鬼,滚蛋!!”
张天琳懵了。
他身后的流寇们也懵了。
他们造反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口吃的,为了块地吗?
可现在,对面那些人说他们已经有了?而且还是官府……不,是那个蜀王给的?
一种名为嫉妒的情绪,在流寇群中迅速蔓延。
凭什么?大家都是泥腿子,凭什么你们有地有肉,我们还要在寒风里喝西北风?
“别听他们放屁!”张天琳敏锐地察觉到了军心的动摇,猛地挥舞大刀。
“那是骗人的!天下哪有给穷人分地的王爷?那是缓兵之计!弟兄们,冲过去!杀了他们,抢了汉中城,地是咱们的,肉也是咱们的!”
“杀!!”
饥饿和贪婪压倒了理智。前锋的三千流寇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如同黑色的潮水,向着那道单薄的土墙涌去。
近了。
一百步。
五十步。
“预备——”
赵铁柱眯起眼,手里举起一只铁皮哨子。他没有喊放箭,因为他们没有弓箭。
“点火!”
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胸墙后的一千名工兵,整齐划一地从腰间摸出一个黑乎乎的圆球。
那是朱至澍兵工厂赶制的掌心雷。
也就是黑火药手雷,只不过里面加了些白糖和碎铁钉。
工艺很粗糙,引信也很原始,需要用火折子点燃。
但在这种密度的冲锋面前,粗糙就意味着量大管饱。
“扔!”
一千只手臂同时挥动。
无数个冒着青烟的小黑点,在空中划过一道道抛物线,落入了冲锋的人群中。
一息。
两息。
“轰轰轰轰轰~!!!”
连绵不绝的爆炸声,瞬间淹没了喊杀声。
火光闪烁,黑烟腾起。碎铁钉在火药的推动下,变成了死神的镰刀,肆意收割着那些没有任何防护的血肉之躯。
惨叫声凄厉得让人头皮发麻。
前排的流寇像割麦子一样倒下一片。断肢横飞,血雾弥漫。
但这还没完。
“全体都有!上刺刀……不对,上铲子!”赵铁柱吐掉嘴里的泥土,大吼一声。
“为了咱们的地!为了咱们的粮!跟这帮狗日的拼了!”
“杀!!”
一万多名地主,红着眼睛翻过了胸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