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中府北,新修的车站像是一头蛰伏在荒原上的巨兽。
这里没有飞檐斗拱,只有灰扑扑的水泥站台和巨大的钢铁雨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煤烟味,那是工业时代特有的体香,或者说,口臭。
“呜~!!!”
一声凄厉的汽笛声撕裂了秦岭脚下的宁静,惊起漫天寒鸦。
朱由检下意识地捂住耳朵,身子往后缩了缩。他瞪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趴在铁轨上的黑色怪物。
它太丑了,黑乎乎的大肚子,乱七八糟的管线,像是一只被剥了皮又胡乱拼凑起来的巨型甲虫。
但它又太强壮了。
巨大的红色动轮比人还高,连杆粗如儿臂,锅炉缝隙里喷出的白色蒸汽,将周围十几丈的空间变成了云遮雾绕的仙境,如果仙境里也全是硫磺味的话。
“皇孙,这就是汉中一号。”
朱至澍手里拿着那块精致的怀表,拇指轻轻摩挲着表盖,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介绍自家刚下的一窝猪崽。
“自重六十吨,牵引力……算了,跟你说马力你也不懂。你只要知道,它一趟能拉二十万斤货,日行八百里。”
“二十……万斤?”
朱由检吞了口唾沫,目光扫向怪物身后挂着的那一长串车厢。
那些车厢被帆布盖得严严实实,但沉重的车辙印和车轴发出的呻吟声,都在诉说着里面货物的分量。
“这里面装的是什么?”朱由检忍不住问道。
“给野猪皮准备的棺材钉。”
朱至澍收起怀表,看向正在车头旁忙碌的一个中年人。
那人穿着一身满是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护目镜,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扳手,正在对着气压表骂骂咧咧。
谁能想到,这位就是写出《天工开物》的大才子,宋应星。
“长庚兄!”朱至澍喊了一声。
宋应星回过头,推了推护目镜,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亢奋异常的眼睛。
他随手把扳手扔给旁边的徒弟,大步走了过来,那架势不像是个读书人,倒像是个刚下了火线的老兵。
“殿下,气压足了!锅炉今天很给面子,没漏气!”宋应星的声音因为长期在噪音环境下工作而变得很大,“随时可以发车!”
“去辽东的路,不好走。”朱至澍帮他理了理衣领。
“到了宁远,把东西交给熊廷弼。告诉他,这是我送他的买命钱。”
“殿下放心。”宋应星拍了拍腰间那个鼓鼓囊囊的牛皮公文包。
“图纸、配方、使用说明书,都在这儿。只要袁督师不是傻子,有了这些东西,努尔哈赤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过宁远城墙。”
朱由检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终于忍不住插话:“皇爷,辽东告急,努尔哈赤号称二十万大军压境。咱们就送这些……死物过去?不派兵吗?”
在他看来,打仗就是拼人命。二十万大军,怎么也得调个十万精兵去填坑吧?
朱至澍转过身,看着这个还没开窍的侄孙,笑了。
“皇孙啊,你还是没懂。”
他指了指身后那一车皮一车皮的货物。
“第一节车厢,装的是汉中水泥厂特制的速干水泥。这玩意儿加上钢筋,修出来的棱堡,红夷大炮都轰不开。努尔哈赤想用骑兵冲锋?那是找死。”
“第二节车厢,是五千支燧发枪和三十万发定装纸壳弹。不需要训练三年的神射手,只要是个人,扣动扳机就能杀人。”
“第三节车厢……”朱至澍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玩味,“那是十二门刚刚下线的后装线膛炮。虽然还没完全定型,炸膛率有点高,但用来轰那帮没见过世面的野人,足够了。”
他走到朱由检面前,伸手帮他整了整有些歪斜的翼善冠。
“打仗,打的是钱,是粮,是钢铁,是算术。不是靠人命去堆。”
“我把最好的矛和最硬的盾都送过去了。如果熊廷弼拿着这些东西还守不住宁远,那他就真该千刀万剐了。”
朱由检看着那些冷冰冰的铁箱子,脑海中浮现出战场上的画面。
没有悲壮的冲锋,没有血肉横飞的肉搏。只有水泥墙后冷漠的枪口,和远处不断炸开的火团。
这不叫战争。这叫屠宰。
“可是……”朱由检还是有些犹豫,“熊廷弼那人,心高气傲,他肯听咱们的?”
“他会听的。”
朱至澍转头看向北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个正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关外孤城。
“因为他没得选。朝廷没钱给他,没粮给他,兵部那帮老爷只会给他下不知所谓的命令。而我,给他的是活路,是功名,是名垂青史的机会。”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拒绝真理。而大炮的射程,就是真理。”
“呜~况且~况且~”
巨大的动轮开始缓缓转动。钢铁与钢铁的摩擦声,像是巨兽在磨牙。
白色的蒸汽喷涌而出,瞬间吞没了站台。
地面在颤抖,朱由检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跟着共鸣。
火车动了。
一开始很慢,像个蹒跚的老人。
但很快,随着活塞的加速运动,它开始咆哮,开始加速。
黑色的煤烟冲天而起,在空中拉出一道长长的黑龙,向着北方蜿蜒而去。
宋应星站在车头,抓着扶手,向着朱至澍敬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军礼。
他的身影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像是一个即将去征服新世界的探险家。
“走了。”
朱至澍拍了拍手上的煤灰,转身就走,连头都没回。
“皇爷,咱们去哪?”朱由检看着远去的火车,心里空落落的,又有一种莫名的亢奋。
“回府,算账。”
朱至澍的声音从前方飘来。
“这一车军火,可是花了我不少银子。等熊廷弼打赢了,我得连本带利从努尔哈赤身上刮下来。听说建州那边的老山参和貂皮不错?还有,辽东的黑土地,那可是种大豆的好地方……”
朱由检愣在原地。
他看着皇叔的背影,突然觉得背脊发凉。
原来在皇叔眼里,那场决定大明国运的生死之战,不过是一笔生意。
而努尔哈赤,那个让大明君臣夜不能寐的恐怖魔王,在皇叔的账本上,大概只是一头待宰的肥猪,或者是……
一个负责提供原材料的辛勤矿工?
“皇孙,还愣着干嘛?”
远处传来朱至澍催促的声音。
“快点,今晚还要教你复式记账法。当皇帝不会算账,迟早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朱由检深吸一口气,那是混合了煤烟和寒风的味道。
有点呛人。
但不知为何,他觉得这味道,比乾清宫里那股子陈腐的檀香味,要好闻得多。
“来了!”
朱由检提起袍角,快步追了上去。
风雪中,那条在大地上向北延伸的铁轨,在阳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那是大明的血管。
也是旧时代的绞索。
宁远,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