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战场陷入一种极度诡异的停滞。
浓烈的血腥味甚至盖过了火药味,直冲天灵盖。
但比起这刺鼻的味道,更让浑河两岸数万人窒息的,是那满地的碎尸,和那个正在颠覆所有认知的残酷现实。
努尔哈赤攥着马鞭的指节惨白。
他死死盯着对面那条看似单薄的战壕。
没有法坛,没有符纸,也没有他在辽东见惯了的跳大神萨满。
只有一排排趴在那里的灰衣人。
这群人冷漠得像是一块块没有温度的花岗岩。
“妖术……这定是妖术!”
代善那张脸白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死尸,嘴唇不受控制地打着哆嗦:“汗阿玛,那雷声不对!那烟也不对!咱们的勇士还没近身,魂就被勾走了!”
“闭嘴!”
努尔哈赤猛地回头。
鞭梢狠狠抽在代善的头盔上,溅起几点火星。
“大金起兵三十年,什么死人堆没爬过?明狗若是真有这等法力,早就打到赫图阿拉了!那是火器!是汉人的奇淫巧技!”
老汗王的眼球上爬满了红血丝。
那是赌徒输红了眼后的疯狂与执拗。
他不信。
他不信纵横辽东、骑射无敌的女真铁骑,会输给一群趴在地上不敢露头的地鼠。
“传令!让何和礼带红甲巴牙喇上!”
努尔哈赤的声音嘶哑,带着一股铁锈味:“那是咱们大金最硬的骨头!我就不信,崩不掉这帮明狗的牙!”
“告诉他们,冲进去!只要冲进去一个人,哪怕是用牙咬,也要给我咬死这帮妖人!”
苍凉的号角声再次撕裂长空。
这一次,声音里透着一股决绝的悲凉,像是野兽临死前的哀嚎。
一千五百名红甲巴牙喇缓缓出列。
这是建州女真最精锐的杀戮机器。
每一个人手里都有几十条人命,每个人身上都披着三层重甲,就连战马也披挂着厚重的生皮甲。
他们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双渴望鲜血的眼睛。
“杀!”
没有任何废话。
红色的钢铁洪流开始加速。
大地在呻吟。
这次的震动远超刚才,像是无数面战鼓直接在人的胸腔里擂响,每一下都震得人心脏紧缩。
战壕侧翼。
秦邦屏死死攥着手中的白杆枪,指甲已经嵌进了木杆里。
他是个粗人,不懂什么兵法,只知道杀人偿命。
但眼前这一幕,让他这个杀人如麻的汉子感到一阵阵心悸。
他扭头看向身边的蜀军。
那些年轻的士兵依旧在重复着那个枯燥的动作。
咬破纸壳、倾倒火药、塞入弹头、通条压实。
动作整齐得令人发指,脸上没有丝毫波澜。
仿佛对面冲过来的不是武装到牙齿的满洲重骑兵,而是一群只会哼哼的待宰猪羊。
“这仗……还能这么打?”
秦邦屏喉咙发干,喃喃自语。
他打了一辈子仗,讲究的是血勇,是敢死,是一命换一命。
可这帮四川来的娃娃兵,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还没开化的野人,正拿着石头去砸人家手里的精铁。
“标尺三,风向修正。”
李定国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金属般的冷硬。
他站在指挥位上,一手拿着那个铁皮喇叭,另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银白色的打火机。
这是义父送给他的成年礼。
“咔嚓。”
蓝色的火苗窜起,又被寒风吹灭。
李定国瞥了一眼远处卷起的雪尘:“稳住。红甲兵皮厚,放近了再杀。”
三百步。
两百步。
红甲骑兵的咆哮声已经清晰可闻,甚至能看清马蹄带起的泥块,和他们面甲下那狰狞的獠牙。
秦邦屏急得眼角狂跳。
他想冲出去,想大喊,这距离再不开枪就完了!骑兵瞬息即至,一旦冲入战壕,就是单方面的屠杀!
一百五十步。
“就是现在。”
李定国猛地合上打火机,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
那双原本慵懒的眸子,瞬间变得比刀锋还要锐利。
他没有下令开枪。
而是转身,冲着身后的炮兵阵地,狠狠挥了一下拳头。
“送快递!”
战壕后方。
十个半埋式的土坑里,露出十根粗短得滑稽的铁管子。
这是朱至澍结合明朝铸造工艺,搞出来的土法臼炮——代号雷神。
也就是后世那个让人闻风丧胆的名字:没良心炮。
炮口粗大得能塞进一个西瓜。
嗤嗤作响的导火索燃尽。
士兵们将一个个捆扎严实的炸药包塞进炮口。
那炸药包里不光塞满了黑火药,还掺杂了大量的碎铁钉、废铁渣,甚至还有朱至澍特意让人去瓷窑收集的碎瓷片。
“通!通!通!”
沉闷的发射声响起。
不像火炮的轰鸣,倒像是巨人在用铁锤猛砸地面。
十个黑乎乎的包裹,划着高高的抛物线,在空中翻滚着,带着死神的呼啸,越过前排步兵的头顶。
它们精准地砸向正在冲锋的红甲骑兵群头顶。
何和礼冲在最前面。
他抬头,看着那个飞来的奇怪黑影,下意识地举刀去劈。
“什么鬼东……”
话音未落。
那个黑影在他头顶三丈处,凌空炸开。
“轰——!!!”
一团橘红色的火球在半空中绽放。
紧接着是第二团,第三团……
十团火光连成一片,瞬间将那一千五百名红甲骑兵彻底吞没。
这不是爆炸。
这是暴雨。
是一场由钢铁、火焰和死亡组成的暴雨。
无数枚烧得通红的铁钉、锋利如刀的瓷片、不规则的铁渣,在火药气浪的疯狂推动下,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向四周无死角喷射。
再厚重的铠甲,在这密集的金属风暴面前也成了笑话。
红甲巴牙喇引以为傲的三层重甲,瞬间被打成了筛子。
战马悲鸣着栽倒,身体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血洞,像是被一万只马蜂同时蛰过。
骑士们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
狂暴的气浪和弹片,直接将他们的身体撕碎、搅拌。
“噗噗噗噗!”
那是金属入肉的声音。
密集得像是暴雨打在芭蕉叶上。
只不过这雨是烧红的铁,叶子是活生生的人肉。
烟尘散去。
浑河岸边,出现了一片真正的人间炼狱。
刚刚还不可一世的红甲洪流,此刻已经变成了一地铺满河滩的碎肉。
没有伤员。
这种近距离的空爆霰弹覆盖,不留活口。
只有几匹侥幸未死、断了腿的战马,拖着残缺的肢体在血泊中哀鸣,试图用带血的鼻子唤醒背上那具已经变成烂泥的主人。
死寂。
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
远处的山坡上,努尔哈赤手中的马鞭滑落在地。
这一次,他连愤怒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老汗王僵在马上,整个人在这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原本挺直的脊梁垮了下去。
那不是人力可以抗衡的东西。
那是天罚。
“这……”
戚家军的阵地上。
老将戚金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
他浑身颤抖,两行老泪混着泥土流了下来。
他看着满地的建奴尸体,看着那些曾经把大明军队当狗杀、不可战胜的红甲兵,此刻像破布娃娃一样碎了一地。
他想起了浑河血战的预演。
想起了原本应该发生的悲壮——那是用戚家军最后一点血脉,去换建奴几百条命的惨胜。
“叔父……您看到了吗?”
戚金抓起一把带血的黑土,朝着南方狠狠磕了三个响头。
声音嘶哑,如同破风箱在拉扯:
“咱们不用拿命去填了!”
“咱们不用拿兄弟们的肉身去堵马蹄子了!”
“这仗……这仗打得真他娘的解气啊!”
身后。
幸存的戚家军老兵们,一个个扔掉了手中的断刀,抱头痛哭。
不是恐惧,是委屈。
是几十年来被压着打、被文官坑、被友军卖、被当成炮灰的委屈,在这一刻彻底释放。
战壕里。
李定国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他转身,对着还没回过神来的秦邦屏行了个军礼。
“秦将军,打扫战场吧。”
李定国指了指前方那片地狱,语气平淡:“殿下说了,不论死活,脑袋都砍下来。京城那边,还需要筑京观呢。”